清凉山庄(2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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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服务员,拿酒来!”二号屋里坐上首的红脸汉子声若洪钟。

  青青慌忙过去,看一眼放在墙角的三个空酒盒子问:

  “再拿白酒还是换啤酒?”

  “再拿两瓶白酒!”红脸汉子手指同桌诸人,“那什么……往下我倒酒!我给谁倒上,他要是不喝,我就给他倒进口袋里!谁不信咱就试试!”

  这句话让我纳闷了好一会儿,把酒倒进口袋里还不全漏了?难道要提前放上一只塑料袋?我去问小敏,答案是:不会真倒,都是说着吓唬人的。

  一个青年骑着钱江摩托车来到屋前,除下墨镜从一号看到五号,他正迟疑,西边二号棚子里有人大喊一声:

  “三呆子!”

  三呆子掉头推车过去,支好上锁,进棚子看看五个人,看看桌上盘碗,阴起脸下一结论:

  “一群饿狼不换!三年没吃一顿饱饭!”

  “我们以为你不来了,正准备结束战斗。”喊三呆子的人站起来,“你坐吧!我去厨房给你加两个菜。”

  “小许,五公里路走一个多小时,你骑着摩托车和老汉子步行差不多。”岁数最大的一位开口,他一只脚着地,一只脚踩在一个空凳子上。

  小许喝一口茶水:

  “在新桥西头有几个查车的,我远远的看见,没牌的摩托一个也跑不了,谁要是想随着汽车混过去,立即就有人骑车去追。人家的大摩托跑得快,凡是被追回来的立即就把摩托装上五轮子车。有个人,不让他们抬,就挨了好几脚。我见势不妙,掉头往回走,上了往南去的田间道,转了好大的一个圈儿,总算绕过来。你们看看我鞋上的泥,有好几个地方没法骑,我是推着过去的。”

  “查车的真像狼啊!查住一些摩托车拉回去排在大院里,你拿钱去办好了手续才能领回来,还得交车辆保管费。再加上汽油一个劲儿地涨价,往后,卖摩托车的恐怕十之八九要改行。”负责茶水的说完,见小许放下空杯子,又给他倒满。

  “上一回,我在老桥头看一出好戏。”岁数最大的那位拍拍肚子,“我长到二十八岁头一回遇着。老桥头查车的几个交警,专门在七点半以后八点以前在那儿堵着。那一天,我骑着电动车走到那里,看他们就像逮蚂蚱似的,一会儿抓住一个,一会儿抓住一个,觉着挺好玩,就靠过去看看。自卸车满载着石子跑过去四五辆,全都没挂牌照。查车的几个人往边上闪闪,看一眼算完。小小的摩托车就只是个代步工具,他们却紧盯着。有牌的戴不戴头盔都不管,无牌的一律拿下。一个小伙子叼着烟卷儿戴着墨镜骑一辆破架子车被抓个正着,车没停稳,钥匙被人家拔去了。他不服,说:‘查车就查车吧,要啥手续就说明白,先拔钥匙干什么?’交警不回答干什么,说:‘靠边支下。’小伙子嘴里嘟嘟囔囔,推着车往河沿走。在那里已停着好几辆,车主一个个无可奈何地站在边上。只见他一用力,摩托车爬上河沿,又一送,那车扑通一声掉进河里。河水两米多深,摩托车一下子不见了,河面上冒一串水泡,水纹一圈圈儿荡开……查车的傻了,你看我,我看你。那小伙子在众人的注视下,顺着大路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干得好!”三呆子情不自禁地赞叹。

  “后来呢?”

  “后来,查车的一扬手,那把钥匙也下了河。过些时候,又逮住好几辆,一块装上租来的货车撤走了。他们刚走,那小伙子拿着绳子和两个人回来,他把一个铁钩子拴好,放下水去,没多大的功夫就勾着车圈,提到了水面上。又放下一个钩子,勾住前叉子,三个人慢慢往上提,提上来以后哈哈大笑,水淋淋的推着走了。”

  小许说:

  “被水一泡,要修可就费事了。”

  “还修什么?人家推回去是要卖给修摩托车的拆零件用的。要是被查车的拉走,就得白扔。因为整套手续办下来所花的钱一定大于它的自身价值,这样做赚了大便宜。”

  “菜来喽!三呆子,先补上三杯!”

  “是!班长,我一定完成任务!”

  “小许,我们几个已经商量好了,”端菜回来的班长坐下,“明天八点咱们联络各个班组的人,准时到铁矿门口集合。他说要检修设备,放假等通知,咱一提工资他就瞪眼,这一回咱来硬的,他要是不把欠下的工资全付清,一辆车也不让进出!你也知道,他签下的三年开采协议就要到期,他要是不干了,拿着钱一走,咱们就哭也找不着坟头啦。”

  22

  四号屋的客人要了八个馒头,剩下五个。开车的一边用餐巾纸擦嘴巴,一边走向停车场,准备着发动车子,提前打开空调降温。

  有一位谈兴正浓,其他人只好等一等,一边剔牙一边听。那人摸摸尖下巴,理理头发接着说:

  “前天,我去市里办事,顺便去看在师范学院读书的女儿,等她下课,去了肯德基快餐店。你还别说,鸡块、薯条、汉堡味道真不错!吃完了,喝口可乐,那真是快当。”

  坐在他对面,穿背心和大裤衩子的接话:

  “肯德基快餐店我无论什么时候也不准我的女儿去!”

  “心疼钱呀?”尖下巴乜斜着眼。

  “这只是一个方面。”

  “说说听听!”

  “第一,收费太高。成本只有三元的东西收十三元……”

  “这说明你以前去过了。”

  “是去过,就一次,我那是去考察研究……第二,没营养,报纸上早就有人说过,肯德基那里都是垃圾食品。第三、可供选择的快餐多的是,比如水饺、蒸包、煎包、锅贴、牛肉拉面、油饼、肉饼、火烧、肉夹馍等。还有一项,也是最重要的一项,肯德基是美国的连锁店,利润直接汇往华盛顿……”

  “现在是经济全球化时代,你用索尼机子利润给了日本;你用三星手机利润给了韩国;你抽三五香烟利润给了英国……”尖下巴张开左手五指,依次弯下三根指头,又转头看其他的同桌人寻求支持,问人家:“对不对?”

  背心不高兴了,口喷酒气,立即反击:

  “这里有一个根本的区别。”他把烟灰缸拿起来,在桌面上一蹾:“美国是目前世界上惟一的一个以中国为敌的国家,曾经公开宣称中国是最大的威胁。从前他们支持蒋介石打内战,支持李承晚打 ,和我们的几次较量都是以失败而告终。他们不算完,对我们的敌对行动从来没有停止过,从那时一直继续到现在。所以,我坚决反对进肯德基。”

  “姚明在休斯顿,每月都往回寄美元呢。”尖下巴站起来。

  “那不是一回事!”背心又拿起烟灰缸在桌面上蹾一下,双眼怒视对方。这一次用力大,碟子、杯子、盘子、碗一齐当啷响,把尖下巴吓一跳。

  “兄弟,”有人过来,“把烟灰缸放下!对,放下吧!那不是拿着玩的东西。”背心一松手,烟灰缸立即被人拿走了。

  “姚明的钱花的有意义,”背心起了高腔,“他把钱捐给四川地震灾区人民,他在上海买了楼房、汽车,还买了一份人寿保险……他的钱都用在了正当的事上。美国政府拿着肯德基缴来的税款去买了一堆炸弹,那炸弹扔到了南斯拉夫,平民百姓炸死一大群;医院学校炸烂了;钢铁大桥断了腰;中国大使馆从上往下钻一个洞,再爆炸,炸死了咱们的同胞……那炸弹扔到了伊拉克,伊拉克每年死亡人数比正常年份高出几万,幸福的生活灰飞烟灭,生活水平一下子倒退五十年。那些炸弹还会落到善良的人们的头上,还会……我整天为这些事着急,临睡觉以前我都是数算数算……你可倒好,你天天瞪着大眼张着大嘴,就知道吃饭喝酒胡说八道。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心里竟然向着美国人。现在各人宅心仁厚,这要是放在以前,就干脆把你拖出去毙了!我……”背心四下里找武器,可惜烟灰缸不见了,那玩意儿轻重正合适。玻璃杯子有水,一扬手可能把水泼到自己的身上;筷子太轻;椅子抡起来正得劲儿……可是,刚抓起来,另有两双大手,紧紧地抓住了椅子的四条腿……

  “方方,你快来看呀!这一桌打起来了!”小敏高喊。我急忙跑过去。

  “行啦行啦!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是这么冲动!”抓着椅子腿的一个人如是说,“一个科里摸勺子多少年——用得着这样吗?真是……”

  背心转头看看,尖下巴已经被人拉出屋去,叨叨叨叨地和拉他的人说着什么。背心松开双手,对着正放椅子的人说:

  “我就是想叫他明白明白大道理,一个人要爱憎分明才是。如果整天睁着眼却不去关心国家、关心集体、关心周边的人和事,那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另外,我特别提醒你们几位,现在是和平年代,不用费心,等到了战争年代,我们一定要提防着他!这样的人最有可能去当汉奸!”

  23

  小敏的二姨从县城来到清凉山庄,摩托车踏板上放一个纸箱,一个大西瓜安放在里面。小敏问:

  “二姨,小小怎么没来?上次我送给她的大蝈蝈生出小蝈蝈没有?”

  “小小去学舞蹈,每天四个小时。——这个女孩是谁?我以前没见过。”因为我站在一旁,吸引了二姨的注意力,大蝈蝈的事情没有下文。

  “这是方方表姐!”

  “阿姨好!”

  表婶走过来,对她的妹妹说:

  “方方的爸爸有事,送她到这里住一段日子。这孩子可聪明呢,数学全班第一名。”

  二姨听到这话,面露惊讶。她那表情我爱看。我奶奶听到这个好消息也是面露惊讶。

  “我是全班第九名!”小敏用力抱起大西瓜往服务室走去。我见那钥匙环上线编海星很漂亮,就托起来细看。

  “你去查过了?”表婶急切地问。

  “查过了,发育正常!”

  “几月生?”

  “十二月!”

  “你还是尽量少出来吧!人多眼杂的。进屋!”

  现在时间尚早,下午的客人几小时以后才来。表叔夹着凉席子找处荫凉躺下睡一会儿;杜师傅和刘老汉在大柿子树下抽烟。刘老汉絮絮叨叨地说他的叔伯大哥养了一群羊,那些羊的耳朵特别大,长得快,母羊一年能生四个小羊羔儿,当年就能长到二十斤,出肉多,就是皮子不值钱……

  王磊和三个姐姐在二号棚子里打扑克,不管是输是赢,洗牌的总是他。那活不累人,王磊满脸的幸福。有时他还要进行战术总结,你有什么什么,我有什么什么,发了什么牌,顺了什么牌——记性真不赖呢!总结过于细腻,耗时过多,就有一个姐姐催促一声,不使平常所用的“洗牌”二字,是厨房里常用语:“刷锅!”小敏活学活用,我俩写作业用的小桌上课本、作业本、文具盒、铅笔、橡皮等一团糟时,她就发出命令:“刷锅!刷锅!”

  表婶和二姨坐在长沙发上,我仔细看她姐妹,长得很相似,区别就是二姨不曾描眉抹口红,体态更丰满一些。

  小敏手执快刀,竟然把西瓜切好了。西瓜很甜,种子很少,黑黑的。小敏捧四块瓜送往棚子,我捧两块去大柿子树下。杜师傅夸西瓜好,玲姐说:

  “要是让这个瓜去考试,它准能得一百分!”

  “上次普查是谁替你去的?”表婶洗手后,搬方凳坐在妹妹的对面。

  “是强子他妈。”

  “她也下岗了?”

  “没有!她那天请个假。那天正下雨,袁明领她去时,等着检查的就四个人。我们单位的杨主任不在。强子他妈很紧张,进大门后走路都迈不开步子,拿红本子的手哆嗦着。袁明心想:要坏事。正不知怎么办时,挨到她了,到窗口她开口就问:‘厕所在哪里?’负责登记的说:‘等检查完了再去!就在走廊最东头。’进检查室,她颤颤抖抖地靠上去一照,工作人员喊一声:‘下一个!’她又回登记处,红本子已签字盖章。厕所也没去,急急忙忙就回来了。”

  “强子他妈比你胖,脸型也宽,你真冒险,万一被人家发现是顶替的怎么办?”

  “那一天杨主任通知我,要不是因为下雨就来找你了。我这事一开始就没瞒着她,跟她商量时,她一口答应,说:‘我给你帮个忙,顶替一回,等你生下儿子吃满月酒时你得让我坐上席。’我嘱咐:‘你去时别紧张,自然一些!’她回来就告诉我:‘幸亏人少,站在那里等的时间不很长,如果再等十秒钟我就可能坚持不住了……”姐妹二人笑一笑。

  “下一次再通知进站时你给我打个电话!”

   “再说吧,袁明说等下个月去照一照,看看是男是女。”

  “是男是女都一样!多生一个,两个孩子做个伴儿,长大了相互间有个照应就是了。怎么着?他还是老想着传宗接代的事?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他还婆婆妈妈的……”

  “我也想去照一照呢!小小她奶奶天天在家里求神求佛念念叨叨的。生下小小时,她那脸就拉得老长,好歹的没说什么,只是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哗哗地流眼泪……这一回,如果能生一个男孩,我在袁家的地位也就改变了。老二家生一个男孩,长得就像个地瓜似的……三口子天天下午吃在家里,临走还要捎点这个捎点那个,我几时也没看见他们买什么回去。就这样,小小的爷爷奶奶都是笑脸相迎。我每个月都会为老人花二三百,买菜、买肉、水果什么的,我每次进门把东西放下,小小的奶奶都不看一眼,不说一句话。我找话说,我说三句,人家才回一句。小小的爷爷通情理,怕我觉得难堪,过来看看东西,客气几句,领着小小去玩。有时候,小小看见点心什么的想吃,刚伸手,奶奶就说:‘好小小,那是给弟弟留的。你来,这里有黄瓜。’你看看,弟弟比什么都重要呢。我就想:如果是男孩就生下来,如果说女孩就……姐,你想想,我要是连着给袁家生下两个女孩,那就成了一个罪人了。”

  “我没有婆婆,比你轻松不少。这样看来,查一查也是有必要的。可是,咱们没有亲戚在医院工作,不好办。你该知道,人家有明文规定:禁止做胎儿性别鉴定……”

  “花些钱就能办到。”

  “是吗?”

  “我的一个同事生了二胎,现在五个月大了。她告诉我,去第三医院做彩超检查时就花了二百六十元,六十元交给收款处,就说是检查胎位的。拿单子上二楼检查室排队,另外跟着的一个人这时就去走廊东头的医生值班室,对值班医生说自己是某某乡的,二胎证已经批下来了,老少的都盼着生个儿子,麻烦您给看看,这一回能不能如愿……一边说,一边就拿出二百元放在桌子上。医生问:‘是哪个孕妇?’轮到检查时,那医生指挥着工作人员操作,多方位观察,看好了,看清了,他什么也不说,回到值班室,你只要跟上去,进门后他就会对你说一句话。如果看清了是男孩,他就说:‘行啦!放心吧!回去就等着抱胖小子吧!’如果是女孩,他就说:‘唉!不理想呀,其实男孩女孩都一样!’一般就是这么个说法。”

  “那医生早晚得出事。时间长了,操作的肯定能察觉他的勾当。一旦把这事说出去,他肯定就得受处分。”

  “姐呀,不用为他担心!我听她说,在别的医院里没法办,只有在第三医院才能行,他们不正规,管得松。彩超检查室的所有工作人员都参与这事,所有的额外收入实行平均分配。他们就盼着天天有人偷偷摸摸地去照一照呢。”

  24

  表婶姐妹俩开始时话题主要是还没出生的小孩子,是姐姐关心妹妹。我出去转一会儿回来,话题转变。

  “姐,小敏她爸还经常喝醉吗?”妹妹拿眼睛在姐姐的脸上打转。

  “不只是喝醉的事,现在脾气见长,动不动就摔瓶子摔杯子……没办法,看他发邪火我就赶紧躲开,等他闹够了我再回来。”

  “前几年还可以,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方方,有小鸟在枝子上吃那红了一半的小柿子!”小敏欢快地喊叫,我跑出去。

  “前些年,靠工资吃饭,钱少,脾气好。当然,现在也不能全怪他……那时候,他在工厂伙房里忙活,我是生产线上的辅助工。下班回家,一块儿做饭,饭后带着孩子出去走一走……再往前说,他是饭店的小厨子,我是端盘子的服务员。干服务员不是好活,我整天忙这忙那不停歇,还常常受店主老婆的气。那店主就像一头猪,他老婆就像一只想吃人的母狼。平常的客人,吃饱了喝足了就走,顶多也就是不清不浑地说几句。店主的狐朋狗友难对付,他们隔三差五地去喝酒,喝到一半就开始说不干不净的,还老想动手动脚。他们大概以为服务员就是用来上菜、上饭,和供他们玩笑的。从辽宁来的几个女的和他们对脾气,嘻嘻哈哈地陪吃陪喝,只要拿出钱来,由着人家折腾。拉着手去上床,一声不响地去。回来后敢当着众人的面翻那人的口袋,要是达不到她的要求,就把那人的褂子扒下来……在那样的地方,可是苦了我和小燕,就因为店主老是扣着我俩一个月的工资不给,就舍不得,就不知道放弃了赶紧离开。我甚至想:有她们几个人陪着上床,也许没人把我俩怎么着——真是傻呀!有一天晚上,那一伙儿人喝得不少,其他桌子上的客人全走了,他们不走,还挤眉弄眼地划拳行令:‘哥俩好呀!五魁首呀!八匹马呀……’不让别人倒茶倒酒,就让我俩服务,一个不防备,他们突然动手把我俩抓住。一人说:‘可逮着了!哥几个,谁上明天晚上他请客……’我苦苦哀求,叫哥叫叔叫大爷都不管用,就大声呼救。店主和他老婆就在隔壁,装作没听见。辽宁来的几个听见了,夹着烟卷儿到窗口看一眼,乐得哈哈大笑……”表婶扭头看窗口,眼泪哗哗流。她不擦,嘴唇哆嗦着,吸几下鼻子。二姨看一眼,转头看北墙,也不做声。过一会儿,表婶擦泪,接着说:“第二天,店主给了我一百元就算完事……我以前不愿意对你说这些,不用是说,一想起来我的心就疼得难受。可是现在,我……文远……小厨子……小厨子他家里困难,初中没毕业就出去挣钱,这里扎一头,那里扎一头,最后才到那家饭店,洗菜、切肉、倒垃圾……我的事,他听说了,趁着这个时候,甜言蜜语一些日子,把我骗到了手……现在看来,当初去当服务员是个错误,嫁给小厨子更是个大错误!当时父母坚决反对,我也上了邪,他们越是不同意,我就偏偏和他们对着干。村里的介绍信开不出来,身份证在家里要不出来,没去办理登记手续就马马虎虎的一块过了……”

  一号棚子南边柿子树上红了半边的小柿子被吃去一个洞,依然挂在细枝上,那长尾巴的小鸟吃饱后就着树枝上磨磨尖喙、理理羽毛,飞到西边的树林子里去了。我和小敏从树下回到屋里,看见表婶趴在她妹妹的肩上哭。小敏见状扑上去,也不问为什么,只管趴在表婶的膝上哭起来,好像在柿子树底下受了天大的委屈。

  表婶止住哭,转身看小敏,拍拍她的脊梁说:

  “没事!行了!和方方去看丝瓜花吧!开了好几朵呢。”

  25

  有客人到了,开着一辆黑色有天窗的日本轿车。

  二姨要回家,推着摩托车掉头。表婶送她几步,说了几句话。我没紧跟,只听得表婶的半截话:

  “……我得另找条路……他在镇委……”

  开黑轿车的人高个子粗眉大眼厚嘴唇,大大咧咧地晃着膀子,他的头发上抹了不少的油,梳过的齿痕条条清晰。他引着三个人进一号屋,称夏莲姐:“小姑娘”。

  “小姑娘,你们店里有哪几个特色菜?”不等夏莲回答,他转向戴着墨镜的一个同桌,“李工,你点几个!”

  “有蘑菇炖山鸡、鱼籽炒鸡蛋、炸鹌鹑……”

  “好了,我点前两道菜!炸鹌鹑不好吃,干巴巴的没多少肉。”李工摘下墨镜放桌上。八根指头交叉扣在腹部,两个大拇指不老实,一住不住的互相绕着玩,“孙总,十天前你答应下来的水晶镜子该兑现了吧?看看!我天天在你的工地上来回转悠,就戴着这四元钱一副的墨镜,这堂堂的建筑工程师……”

  “嗨嗨……我纠正一下,是咱们的工地上,监理公司和建筑公司同时在为甲方服务。炸金蝉、红烧鲅鱼。——小王、小徐点几个?”

  小王、小徐齐声说:

  “随便,您点就是了。”

  又点四样青菜,一个甜品一个汤。夏莲去送菜单。

  “李工,”孙总拿出泰山牌香烟,分散各人,“水晶眼镜的差别很大,你想要法国产的,八千元一副的,还是要泰国产五千元一副的?你说明,待下个月我出国考察时给你带回来。上一回去莫斯科,我带回一架军用望远镜,那玩意儿高清晰,大倍数,不愧是尖端产品,隔着老远看客厅墙上挂的日历,几号、星期几明明白白;看卧室里台灯灯罩上的黄蝴蝶,清清楚楚的。”

  “孙总,想不到你的爱好挺广泛啊!是不是在晚上十点以后藏在卫生间往北看的?那家的女主人一定很漂亮!是不是啊?不过,你能看到什么我可不想去关心,我只是关心我自己的事。我不要法国的泰国的眼镜,太遥远,一说两年半……我的鼻梁上架惯了九江市某一小镇上制造的眼镜。卖眼镜的那个小铺子就在咱们工地对过,我看好的一副七折后二百八十元。”

  “嗨嗨……李工,你可真幽默!好!一副水晶眼镜,明天早上搞定!”孙总的宽屏手机响了,“喂!你好!……我在饭店里和几位朋友坐一坐,你那里有结果了吗?……好!咱们一言为定!”孙总站起来,“各位,喝杯茶水!我出去一会儿。”走到槐树南边,拨通一个号码:“喂!财务科,叫小杨听电话!……小杨,你马上去农行营业厅,提五万元存入我交给你的那个帐户,填单子时汇款人一栏写张三李四都行,快去!” 李工伸长脖子尖着耳朵看孙总的脊梁,见他转身回来赶忙坐好,皱着眉。

  孙总回来,问:

  “喝什么酒?”

  “我有胃炎,我喝可乐!”

  “那是给小朋友们喝的,你不能抢他们的东西。喝兰陵陈香吧!那玩意儿能治胃病!”孙总调皮地笑着看看李工和另两人。

  夏莲姐来上菜,回去一会儿,送来三盒兰陵酒。菜随后上桌。喝酒、吃菜,孙总照例敬两杯,然后是互相乱碰,等菜上齐,第二瓶喝完了。孙总提出要求:

  “李工,甲方有一笔款子到户,我想写份申请要求他们拨款,现在就需要你们的工程进度证明、隐蔽工程验收报告,你看能不能在两天内把手续给我办好?”

  “如果你的工作人员提供的隐蔽工程验收申请书数据准确,办好这些手续不用两天。”

  “你这话当着他们两位说说无妨,对别人可别提起这事!你说说,都有哪些地方不准确?”

  “使用二十五螺纹的地方,报告上说是二十八的;实际间距为四百毫米的框架竟然写成是二百五毫米;底边长十米的地方,变成了十五米;高度为七点三米的深层立柱竟然成了九点三米;混凝土的材料比例问题就不提了。”

  “不愧是资深监理,老牌的建筑工程师!什么人也别想在你的面前耍花招!可是,你那么认真干什么?在保证不出质量事故的前提下,稍稍地做一点假不算什么过错。我为什么要轻轻的改动改动?在工程还没开工前,到工程完工结算时,我有许许多多的地方要用钱去疏通,许多的事情都需要在酒桌上商定——就像咱们今天这样。所以,我的好兄弟,你也该体谅我的难处。这份工程是你负责监理,下一个工程马上就要投标,接下来后,我做做工作,也交给你们公司去监管。我说的到做的到,你和兄弟们对我的帮助我会一一记在心里。”孙总拍拍胸膛,“俗话说:‘刮下春风下秋雨’,以后……”

  “孙总,如果是数据有误,甲方小小的有点损失我也就不说什么,可是这回不同啊!我估算了一下,别的地方不管,主梁下隐蔽工程一项甲方就需多支付五万元。”李工用右手五指拍拍桌沿儿, 略一沉吟,“这样吧!我这回听你安排,照你们做好的材料写报告,你呢也帮我一个忙……”

  “有啥事尽管开口。”孙总向后倚着,微笑着,轻轻出口气。

  “我们公司看好一处沿街楼房,想租下来作为办公场所,一年房租一万五,你看能不能帮帮忙,给付上第一笔租金?”

  “好说,好说!咱们是朋友,你的事我一定帮忙,我赞助一万元,怎么样?够意思吧?明天过午保证交给你……”电话铃响起,“对不起!我接个电话。”孙总礼貌地道歉,边接听边走出去,一直走到老地方。“魏老板你好!……我向来守信用……多少?一千三百八十五万?好!我记住了,有时间咱们坐下来聊聊?……对,对!敏感时期,让你大哥知道了不好解释,咱们还是不见面最好,应该尽量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兄弟们感情深厚……”李工的脖子又伸的老长。

  “老李,那沿街楼在哪条街上,以前你怎么没提过?”小徐纳闷,趁着孙总在远处,拿起纸巾擦一擦红了的脸和脖子悄声问。

  “你呀……竟然问沿街楼在哪条街上,我随便一说的。人家孙总不问,心里都明镜似的。他多的是钱,花也花不完,他去洗桑拿,泡舞厅,一晚上五千六千扔出去。咱们给他帮大忙,他就该破费点儿,不要白不要。这回好了,往后不用骑自行车上班了。后天我送给你俩每人一辆电动车!回去后,仔细考察一下哪一个品牌的美观耐用吧。我早就看中一台联想,这一回可以抱回家喽!哈哈……等到明天……一斗粮食倒进老汉的口袋里喽……”

  小王、小徐喜笑颜开,击掌相庆:

  “耶!”

  树下,孙总在拨打电话:“老吴,你立即组织人员把投标书修改一下,总额一千三百八十五万,就投一千三百八十三万,注意保密!总数字由你汇总,无论是谁也别让他知道……对,对!……南通人也一直在活动?……你去找小五子,叫他今晚上去金城宾馆,把他们的车玻璃全敲碎,和那车紧挨着的不管是当地的还是外地的一样处理!……转移视线你懂不懂?什么?你担心小五子不干?对别的人他不肯,对南通人可就另说了。他们去红莓歌舞厅把霓虹灯全砸烂了,小五子是知道的。……你拿着现钱去!”

  孙总重新入座,在座各位轻松愉快的。喝酒、吃菜,酒味似乎比刚开始时更纯正了,一入口妙不可言,一个个摇头咂舌;菜比刚开始时更香了,虽然热菜都已经凉了,一口菜咽下去,还要用舌头舔一下沾在唇上的汤汁儿。气氛十分融洽,边吃边喝边谈,谈论的话题跨度很大。说:万万没想到!在北京,地铁列车到站自动门唰一下往两边分开,乘客下车上车时,它趴在那里不老实,一左一右的晃着玩,还哧哧哧的响。说:广州人真是怪,进菜市买鱼不是整条的买,就要从鱼身上割下来的一片儿,三两二两的。说:上海人不喜欢大葱,市场摊子上小葱一扎一扎的,十几厘米长。说:青岛黄海大酒店前的三角林子边黄昏时分常有十几个妙龄女郎在那里徘徊,都是小小的皮包长长的带子,微风吹过,香飘一里。风度翩翩的青年、老成持重的中年男人走到林子边就放慢脚步……形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说:云门山上大寿字,足有三人高。说:东营人真可怜,老是在盐碱地上转悠,从小到大没见过一棵大树,到咱这里一见二十几米高一抱揽不过来的大杨树,惊叹不已,啧啧称奇。他们那里没有山,没有岭,有钱的单位堆土成丘,故意地制造不平。说:在东北,女人也抽烟,二十岁的大姑娘小包里装着烟盒、打火机,她们抽的烟卷儿很细很长……说着吃着,夹一块鸭肉说:南京人喜欢吃鸭!南京市长干的好,这些年从来没挪窝儿,他姓江,大桥上写的很清楚:南京市长江大桥。好大的字,江大桥,极好的名字。说:中山陵真壮观,整体形状像个大钟……又说美龄宫如何,又说鸡鸣寺。吃一口蘑菇说灵芝草和这个是一个性质,劈山救母……从建设中的工程说到小厂轧制的螺纹,说到楼前种植带,说到三叶草和紫叶榨浆草,说到广场东的绿化区。孙总从中国的绿化一下子说到了美国的城区绿化和个人的草坪,他无限感慨地说:

  “纽约真是个好地方。我们一行十几个人,签证为短期旅行,一个星期期限。去了好几个大城市,在纽约时间最长,给我的印象最深,拉斯维加斯只停留了八个小时……”

  “和哪些人一块去的?”李工心情愉快,作为听众,他知道有必要显示出兴趣。

  “多数是县里的中层领导——领导们都想开阔开阔眼界,国内各大旅游景区考察学习过以后就想走出国门看一看。去新马泰,小地方没意思;越老柬戴着苇笠赤着脚,穷得难受;韩日还行,可惜太近,一会儿就飞个来回。再说他们和咱们一样都是黄种人,不新奇。所以,去美国是首选,其次是英法德比奥葡西——有县府办的辛主任、经贸局的王局长、商业局的费局长、银行的纪主任等。刚到的那一天,有些不得劲儿,你们都知道咱们这里白天时他们那里是黑夜。纽约的城市建设非常好,绿化搞得无可挑剔,无论是高楼大厦下、成片的居住楼群中、郊外的别墅区,一律不设高大围墙。有的用两米高的塔松间隔,有的用大盆花草间隔。个人的房子之间只用象征性的一米高的木栅栏,窄木板全漆成白色。家家有游泳池,且水温可调,家家的草坪修剪整齐,不见一根杂草……咱们从多少年之前就称人家是美国鬼子,对他们有敌意,对他们的生活不了解,以为他们不定是有多么糟糕。当你走进他们的城市,走 常的市民,你就会发现,他们都是很有修养的人——从来没人乱丢垃圾。在纽约五星级酒店里,聚集着世界各地的美女,土耳其式桑拿浴按摩都是穿三点式的美女服务。她们为你服务时你看看没什么,可是千万别动手摸,一摸可就……顶层的舞厅里几十位脱衣女郎同台献艺,各种肤色的都有,全都是魔鬼般的身材。你喜欢哪一个可以和服务生约定,我记得一位希腊美女的服务收费是两个小时一千美元。别笑着看我!李工,在美国这都是正常交易,只要你有钱,什么都可以买到!小王、小徐,想不想拥抱一位绝色的西班牙女郎?有一首歌里唱到:‘如果能得到她的拥抱,你就永远不会老……’那话一点儿也不假。我邀一位金发碧眼的女郎跳舞,和搂着咱们歌舞厅里的小姐,感觉就是不一样。你会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腰,屏住呼吸……她脸上有一层绒毛,和桃子上的一样,身上……陪着纪主任的是一个印度美女,眉心点着红点儿,她用肚子磨着老纪的大肚子,调皮地哼唱着一支歌,引得好多人注目,只可惜咱不懂她唱什么,一定很有趣。贾局搂着一个纹肩及背的……美国是这样,香港也是这样,我去香港好几回,著名的大舞厅都去过……哎!我提个问题考考你们三位,这不是脑筋急转弯,是现实问题:咱们某一沿海城市的机场,星期一飞往香港的第一班客机上,男士多?还是女士多?”

  “不知道。”李工质问,“研究这事有什么用处?”

  “没什么用处,说着玩的。我告诉你们正确答案:男士多,女士少。我再提问:飞往香港的第二班客机上男士多?还是女士多?”

  “男士多。”小王抢着回答。

  “回答错误!正确答案是女士多,男士少。”

  “这是你在候机室里观察到的?”李工乜斜了眼。

  “你们没弄明白这里面藏着的东西!我接着提问:星期二从香港飞到这一机场的第一班客机上男士多?还是女士多?”

  “肯定是男士多!”小徐回答。

  “NO!是女士多。他们的丈夫是乘坐第二班客机回来。他们各人在回家的路上就有了思想准备,一进家门就去跪在搓板上,还得苦苦哀求老婆原谅,还得对天发誓,啪啪的搧自己的腮,还要流悔恨的眼泪呢。哈哈哈哈……航空公司的老总最清楚这件事,他们一天到晚都偷着乐。香港各大酒店的服务员也因此而得到了女士们一份份的小费呢……”

  头发上抹了不少油的人说的话我坚决不信!他说:‘他们都是很有修养的人’,真是胡说八道!我早就知道美国男人对他的才会走路的孩子说:‘宝贝,过来!我抱着你到外边玩去!’那孩子兴高采烈地扑过来,他却突然闪到一旁,害得人家扑通爬在地上……做父亲的用这种方式教育孩子,叫他不要相信任何人。真是天底下少见。还谈什么修养。我还知道美国的白人警察,老是想方设法折磨黑人青年,抬手就打,开口就骂……还有,在街头巷尾,停车场,大桥下,人们动不动就拔刀子摸手枪,杀死一个人就像碾死一个虫子一样简单。还有,美国人到处找事,到处插手,为了自己的一点利益,想打就打,想杀就杀……从前的事情先不说,语文老师前几天告诉我们:伊拉克人民本来生活的好好的,在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之列,孩子们上学不用自己掏钱,出国学习国家有补助,有病吃药打针不花钱,有大病想出国治疗时,有人把机票送上门……美国人找个借口,坦克飞机导弹稀里哗啦冲进去,把人家的总统从地洞里拖出来给勒死了;把博物馆里的文物装在麻袋里背走了;把石油出口权控制起来……现在你去看看伊拉克人怎么生活吧!只怕是你到了边境线上往里看一眼,就吓得转身跑回来,巴格达人八抬大轿来迎请,你也坚决不去。

  26

  所长来了,一边走一边大声说话。他左边跟着一个小老头儿,唯唯诺诺的。后边又有三个人,个子最高的那位右眼乌青。所长,我老远就认出来了。他上一次说“我就是胡司令……”时的神气,还有他那粗短的手指,我都记得。左边那个小老头儿似乎以前也见过……想起来了,那一天一条龙和大光头动了手,就是他坐在地板上紧紧地抱着后者的双腿。

  小老头儿疾走几步,查看各个房内是否有客人,一至四号都正在进行中:

  “所长,五号!”小老头儿为了自己找到空桌子而高兴,就像广告上那位说:“老万锅炉,我买的!”一样的得意。

  所长坐上首,故意板着脸,小老头儿坐在他的对面,另外三人随便坐下,王磊拿菜谱进来。

  “去把刘玲叫来!”所长一见王磊就下了一道命令。王磊不吭声,转身去了服务室。玲姐进来,所长有了笑容。小老头儿趁着所长说话,站起来往外走,右手轻轻地碰了一下眼睛受过打击的人的肩膀,后者又等了一会儿才站起来走出去。

  所长点菜,对刘玲表示出十分的尊重。他笑眯眯地看着年轻的服务员说:

  “小姑娘,我要六菜一汤,再配上几个小菜儿,一切由你做主,你说哪样好就点哪样;喝啤酒还是喝白酒也是你说了算,喝什么都行。你要是说厨房缸里的泉水比茅台酒还醇香,那我往后就只喝那缸里的水。”另外两人吃惊地看着、听着,这样的表白前所未有。

  玲姐不去研究酒呀水呀,手执纸笔介绍菜品:

  “所长,杜师傅做鱼香肉丝是拿手好戏,点一个吧?……东坡肉下酒、吃米饭非常对味……上一次你来时没上鱼头汤,现在有一个白鲢鱼头,四五斤重……”

  “写上,写上!哈哈……”

  小老头儿站在槐树下,问随后跟来的人:

  “带钱来了?”

  “带了五百元。”

  “你表弟说饭后他去结账,你这钱用纸包好,直接交给所长就行了。求人办事不得不的法子。”

  “大叔,咱们把钱送出去,事情要是办的不成功,那钱可就没法要回来了。”

  “不送钱你哥肯定要被拘留十五天。送了钱,所长去说说,说不定明天就能回来。你大概没想过,在那里面多呆一天,就有可能弄出另外的一些大麻烦来。你哥以前常干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村委十几年,这样的事以前见的多了。回去坐下,看我眼色行事!”

  “是!”

  “所长,我大侄子从小就不曾和别人打过架,从来不偷不摸,这一次是那四德子找碴儿。”小老头儿回来坐下,找个机会对所长说:“杨树种在自己的地里,树荫遮到上块地,那是不能避免的事。再说,口粮田里种杨树也不是我大侄子带的头,是东边的杨立本家先栽下的。四德子说他的庄稼减了产,指手画脚的去要赔偿,你说能不打起来吗?!”小老头儿小心谨慎地说着,眼睛盯着所长。另外的三个人紧张地看着所长,都希望他能给一个明确的对自己有利的表态。

  所长用烟头儿又点上一支烟卷儿:

  “种杨树引起来的麻烦村村都一样,你挡着他,他又遮着别人的阳光,这样的纠纷每天都在发生,抓挠在一起的拉开也就算完。你大侄子和二侄子……是你亲侄子吗?……把杨运德的头给打破了,缝了十一针,这是很严重的事情。当然,他也打伤了你的眼睛……110来人,为什么只把你侄子带走?就因为是他先动的手,还说什么‘处理不公我就上告……’110生了气。你们几个往后也想着,顶好别和执法人员闹僵了,闹僵了没好处。”

  “所长,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打起来了双方都有不对的地方,杨运德自打小时候就……”玲姐开始上菜,所长的眼睛随着她进出,啤酒提上来,小老头儿见所长没听自己说的话,就不再继续。鱼香肉丝来了,所长转动玻璃,让这道菜转到自己面前,把筷子摸起来,小老头儿赶快倒酒。菜上四味,小老头儿开始向他敬酒。他敬两杯,二侄子和另外的两个人也恭恭敬敬地学着做。所长一边应付着四个人,一边吃着热炒、凉拌菜,又不断地看门口、窗口,一见玲姐经过就喊她进来,这次去拿香烟,再一次拿打火机,或是问一问老板忙什么?怎么没来喝一杯?小老头儿惦记着他的侄子,找准机会又切入主题:“今天请你来是想求你给帮帮忙,求你跟领导们通个话,求个情,教育教育就放他回来吧!你把这事办成了,我全家人忘不了你的恩德!”说完,朝他二侄子使眼色。

  他二侄子立即站起来,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

  “所长,您去给我家办事,坐车请客的钱给你预备着了,请收下!”

  所长推辞:

  “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我和你叔多年交情,帮点忙是应该的。”

  另外两人一齐说:

  “请收下吧!”

  所长又推又挡,最后显得很勉强地收下,装进裤子口袋:

  “我明天早晨去找刘科,我和他是战友,我的话也许能起作用。啤酒是好东西,就是喝多了坐不住,我出去一下。”所长出门往东走,到北屋墙角,往东是下坡,他小跑几步,一进厕所,看看没人,就把纸包摸出来,蘸着唾沫把百元票子一张一张数过,又包起来放回原处,再拍打两下。笑嘻嘻地往外走,忽然站住,自语道:“顺便放放水。” 撒完一泡尿,往回走,上坡,走的慢,边走边哼唱:

  “听说那皇帝要出征

  忙坏了娘娘东西宫

  东宫娘娘烙大饼

  西宫娘娘就剥大葱……”

  回到五号,他自顾自干了一杯酒,看见青青姐从门前经过,就吩咐她:

  “把刘玲叫过来,她负责这桌,怎么不来倒酒?”小老头儿赶紧拿起瓶子来,却被他用手挡住。玲姐来倒酒,见别人杯子都满着,只有所长的杯子空着,稍一迟疑,用右手拿着酒瓶慢慢倒酒,左手放在背后。所长抬手拍拍她的肩膀,“刘玲,过一会儿我有事和你商量,咱们俩先碰一杯好不好?”

  玲姐赶忙躲开,脸上没有笑容:

  “我还服务西边棚子里的客人呢!”

  所长愣一下:

  “那就麻烦你把电灯打开,外面还算亮堂,屋里光线太暗了。”看看玲姐开灯后走出去,所长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不吃菜,气鼓鼓地看着门口不说一句话。想一会儿,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喂!今天晚上谁值班?……你去看看他喝酒了没有!他要是再像上次那样晕乎乎地守在那里,我就扣他一个月的工资!”说完,走出去站在灯杆下看手机,看一会儿又掐掐捏捏的——发短信呢。

  小老头儿和另三个人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朝外看看,嘀嘀咕咕的,不吃也不喝。二十五分钟过去了,所长在灯下还忙着,他的头顶上一群大大小小的蛾子,少数的几个蚂蚱在围着灯泡儿飞舞。一号二号的客人结账离开。小老头儿出来请所长回去,所长说:

  “我已经饱了,你们上饭吃吧!”说完,也不管小老头儿站着还是回屋,自顾自向西边的棚子走去。

  西边大柿子树底下的一号棚子里客人们酒兴正浓,男的喝白酒,女的喝红酒。玲姐送餐巾纸往回走,青青姐给楸树下三号棚子里的客人送开水,两人站下,玲姐小声说:

  “青青,你看那一桌是一群同事,说说笑笑,轻松自在,真让人羡慕。人家一天工作八个小时,咱们和人家没法比。”

  青青说:

  “玲姐,找个年齐月齐的时候,咱们离开这里找正经工作去好不好?叫人家喊来喊去的真是不值。”

  “这话怎么和老板讲?都是亲戚介绍来的。等等吧!等个机会……你去送水吧!”

  青青去送水,玲姐往东走,冷不防从黑影里出来一人,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我正抬头看星星,听见了她的一声惊呼:“谁?”我跑进服务室,表婶急匆匆过去,没讲一句话又回来。小敏受命,放弃电视好节目,慢慢走到西边,监视着抓住玲姐的那个男人。四号屋有人来结账,他的客人中一个四十多岁的肿着眼泡儿的男人,踉跄着向停车场走去,一边走一边开唱,念白顿挫有致:

  “谢谢妈!”

  咳嗽一声开唱: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万盏会应酬……”

  因去服务台结账,耽搁几分钟才出来的二人,互相对视,苦笑不得,朝着演唱者指一指,一个说:

  “你看看!就这么块材料,他这叫得意忘形。一个月买货八十吨,挣了不到一万元……”肿眼泡儿的人停唱,勉强站稳,解开腰带哗啦啦撒尿。“你看!唉!放水也不知道找个地方……我不说你是不知道,我老刘上个月把存下的百多吨螺纹卖出去,挣了三万多。怎么这么多呀?这里边有些技巧!给建安公司工地整车卸材料时,重车过磅后稳住收货人,安排小梁半道上叉下一件来,放在房总的工地上。到小区工地全卸完,空车回到地磅上,净重多少一张单子打出来……嗨嗨……人不知鬼不觉。价格是比别的摊子一吨低十元二十元的,实际上利润是相当丰厚。”

  “干得好!干得妙!我说,今晚上不能叫他早早的走了,不把他口袋掏光不算完。你注意我的眼色,发牌时瞅他不注意你就多发一张给我……”

  客人陆续离开,我和小敏在最东头的屋里正准备洗脚,表婶和玲姐一块走进来。

  “玲玲,所长把你拉住对你说啥事?”表婶示意玲姐坐床边,“方方跑来告诉我,吓我一跳。”

  “他说准备送我一件礼物……”

  “是不是要送一条99.99的金项链?”

  “阿姨,是小敏听见了告诉你的?”

  “不是!”

  “我没说!”小敏仰着头。

  表婶站起来,低着头走动着说:

  “不用我说,你也能看得出来,所长不是好人!他经常来这里,多数时候是别人请客,他领老婆孩子来过几次,吃饭从来不付钱,都是别人有事求他帮忙时,吃罢了告诉人家:‘我有一份欠账一块儿给结清吧!’那人没办法只好掏钱。如果只是这样我也就不生气,生气的是逢年过节他要送礼时,打电话叫我给准备礼品,还得给他送到家,过后一字也不提,一分钱也不支。庄晓晓被他盯上,甜言蜜语地缠着不放,他多次表示要送她一条99.99的金项链,又几次要带着她去青岛游玩,都被晓晓拒绝了。我怕出事,没法向她父母交代,就叫她另去找工作……这不是什么好事,我嘱咐过她对谁也不能说……”

  “所长刚才就说明天去青岛出差,车上有空座,如果想去看大海就跟着一起去,不用花一分钱。我说我不想去,干活挣钱最重要,我从来没想过要到哪里去玩。”

  表婶站定,注视着玲玲姐:

  “这是他的花招儿,我敢说你只要上了他的车你就完了。”

  “啊!他……”

  “下一步他有可能问你有没有男朋友,这个问题你要干脆回答:有!他会继续问,在哪儿上班啊?你就说在济南当兵。说完这话就快走,表示你的果断、坚定。这样,他看看没有希望就死了心。还有,往后他来,让别人去服务。叫你,也要找理由躲开。”

  “能不能跟许镇长说一声?他也许……”

  “不能那样做。许镇长肯定不管这些闲事。我也实在没法开口,这就等于是揭人家的短,亮自家的丑。我问过文远,他说如果实在摆脱不开,只好向公安局长反映,跟别人说了没有用处。”

  “文远是谁?”

  “他……他是……你不认识他,他轻易不来。”表婶看我和小敏一眼,说:“今天总共写了多少作业?老是玩多没意思。”又转向玲姐,“走!咱去把各屋的地面拖洗一遍!”

  看着她俩出去,小敏说:

  “我真想过去狠狠地踢所长几脚,他竟然想亲玲姐!玲姐一推,他没亲着。”

  27

  晚上还是满天星斗,到了天明却下起了小雨,屋檐上的水往下滴,落到一只空塑料桶上,发出砰砰的响声,在一片淅淅沥沥雨声中,砰砰声十分悦耳,我叫醒玲姐问她:

  “等雨停了,咱们还去捉蚂蚱吗?”

  “不去了,咱们都不敢吃,捉来给了别人,白费力,再说今天的小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昨天晚上天气预报说全省自西向东先后有小到中雨。”

  表叔从市场上买菜回来,杜师傅出来帮他把竹筐抬进厨房,湿淋淋的雨衣搭在门上。早饭后,我和小敏各打一把花伞出去,从这间草棚子跑到那间草棚子,从这棵树下跑到那棵树下,好几棵柿子树都落了一些带着黄边的叶子。几棵楸树下没有落叶,却各有五六只吊着丝线的青虫,一只大黄蜂顺着树干爬向侧枝,在那叶片下寻寻觅觅,又有两只黄蜂在树枝间盘旋,我正仰着头看它们想干什么,小敏惊呼:

  “哎呀!方方快来!黄花被人摘下来了。”

  我举着伞跑到厨房西墙下,看见爬到架子上的丝瓜嫩藤、绿叶和六七朵黄花。昨天下午是四朵,看来今天早晨又开了几朵。小敏从地上捡起三朵花来,我细看花瓣儿萎缩了,收拢着,蒂把儿齐齐的,我问:

  “谁会摘下咱们的花呢?”

  小敏不假思索:

  “一定是个大坏蛋!”

  “对,肯定是所长干的!他昨天晚上想干坏事没干成,恼羞成怒,没处发泄,就把咱们的黄花摘下来扔在地上。”

  “我回去找个本子,把他干的坏事记下来,到时候一块儿算账。”

  “幸亏他没把花骨朵也掐下来,你看看又开了不少呢。”一只老牛蜂飞来了,嗡嗡嗡的,它黑头黑背黄腰,毛乎乎的长腿虚拢着,转一圈儿就停到花瓣稍稍收拢的一朵花上,它笨拙地爬进花心,刚想舔一点儿花蜜,那朵花突然坠落了。我和小敏同时吸气张口:“哎呀!”只见花朵落至中途,老牛蜂嗡的飞起,它脸不变色心不跳,若无其事地又去巡视。它没害怕,它也不知道,刚才它把我俩吓了一大跳。原来,这丝瓜花只开一天,风吹雨淋或者别的什么一触动它就落下来。我知道月季花能开四五天,菊花能开六七天,开罢了也还在枝头,丝瓜花开一天就落下来有点可怜、可惜。“小敏,看来这花不是所长掐下来的。”

  “不是他掐的我也照样恨他。”

  回到服务室我对玲姐说:

  “玲姐,小青虫不怕下雨,他们倒是很会玩儿,正吊着丝线荡秋千呢。”

  “方方,你误会他们了,小青虫吊在丝线上不是玩儿,那是他们逃命的绝招。它从虫卵变成虫,整天趴在叶子上啃食,大黄蜂是他们的天敌。这小小的虫也挺聪明,一见黄蜂扑过来它就一骨碌从叶子上滚下去,靠着嘴里吐出的一条丝线悬在空中。黄蜂的视力不好,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又去别的叶子上搜寻。过一会儿,小青虫估摸着危险过去了,它就用嘴和两只前爪收拢丝线,把自己升上树,歇一会儿,找片叶子继续吃。”

  “没想到这小小的青虫这么有本事!”

  雨均匀地下着,没有闪电没有雷声没有客人来。杜师傅难得清闲,坐在长沙发椅上和老板拉闲篇。老板盼着有人来,不断地站起来向南方张望,看那直接大路的小路上是否有汽车开过来。杜师傅和他不同,他不向南方张望。表叔一改老打扮,居然穿着长裤,体恤衫,拖鞋没换,看一眼杜师傅,问:

  “老大哥,你家闺女去哪个乡镇当老师?”

   “东旺乡中心小学。”

  “大门楼子建好了吗?我想着你说过,地基早就打好了。”

  杜师傅见老板日理万机,还能记得自己家的这件事,心头一热:

  “对,清明节前开的工。”表婶正在涂指甲,两只手都翘着兰花指,涂好了吹一吹,又去涂脚趾甲。她把脚放在凉鞋上左右端详,玲姐和我都看着她那漂亮的小脚,杜师傅瞟一眼,赶忙看别处:“现在是雨季,我盘算着秋收以后,找几个人建起来。工钱老是涨,现在建个门楼子,工钱是一千八,要是拖到明年,就得花两千。”

  表叔只管叹气,表婶的注意力在脚上,玲姐听得仔细。这时发问:

  “杜大爷,清明节后为什么不一鼓作气建起来呢?”

  “就因为安排大妮子的工作把钱都花出去了。现在师范毕业的学生想成为一名教师一关一关得花不少的钱呢。”

  “我听说是考试选拔,成绩好的派下去任教,成绩差的就回家,没说是……”

  “是呀,必须有个好成绩,这好成绩是教育局的工作人员批出来的。第一关面试,工作人员问这问那,应试的随机应答。为了有个高分数,我托亲戚给人家送去五千元。这钱没白花,面试打分是三百九十五人中的第三十五名。第二关考试,考了一整天,晚上我托熟人给三位批卷子的送上六千元,一人两千。分数公布一看,是第四名,说她是优秀班干部加了三十分……你看看!关键就是这三十分,一下子提高了三十个名次,下一步就是找接收学校。城里的靠近城边的不敢想,东旺镇的一把手是我远房三姑的二侄子,我就去找了他。他在乡里工作,家在青竹苑小区,每天都是车接车送的……我和三姑父蹲在小区的大门口好不容易等着了,上楼坐下,我先扯个闲篇,问他这些天工作很忙吧?他说:‘整天忙着贯彻落实计划生育政策。你还别说,抓着抓着总结出经验来——小媳妇儿一接到进站检查的通知就悄悄地找个地方藏起来。咱们怎么办?挨门挨门地找她去?不!没用!直接去把她娘家爸妈抓起来。小媳妇儿从她亲兄弟那里得到消息,心疼生身父母,把再生一个孩子的计划放到次要位置,自己乖乖地走出来……一般我们不抓公公和婆婆,关键是抓起来没用处。老汉子老妈妈黑天白日盼着儿媳妇给生下一个胖孙子,因此吃苦受难都不在乎——有一份希望使他们变得无比坚强。另外,小媳妇儿听说了,不当回事,照样不露面……’找个机会,我就说明来意,人家开口就说没有位置。我早有准备,赶紧掏钱,我那三姑父接过去塞进他的口袋里,好话说了一箩筐。过了一星期,他打电话叫我去。我坐车去东旺,他就说:‘事情办好了,今天我约了校长,咱们一起坐坐,叙一叙。’我说:‘我一身油烟味儿,上不了台面。这样吧,我留下一千元,你费心请请校长,请他多关照……’又过了五天,接到通知,我们全家人……”

  “杜师傅,别说了!有客人来了。”表叔高兴地叫唤,杜师傅话没说完,急忙站起来奔厨房。停车场上,一辆白色轿车的车门已打开。玲姐、夏莲、青青拿着雨伞,去给客人遮雨。王磊前一时不知在哪间屋里,见有客人来,双手遮着头顶跑进厨房找活干去了。

  28

  三把伞下,三位客人慢慢走来。司机不等不靠,飞也似地冲进一号。现在就这一桌子客人,三个姐姐一块儿忙活,撤椅子、撤茶具。客人中一个细高个子看看玲姐她们,嘻嘻一笑道:

  “今天咱们哥几个临走时得付小费啊!看看吧!三个小姑娘撑花伞迎接,冲茶倒水热情服务,去别的饭店几时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小资本家同志,提前找出几张不缺角的人民币装在右边的裤子口袋里预备着吧!”

  小资本家,头发老长,小眼圆睁,嘴角上翘,耸着两肩,干巴巴的一个人,转头看看玲姐,后者正在擦去茶壶旁的水渍,他微笑着说:

  “姑娘们,他是律师,他的话顶好是一个字也别信。他和持刀杀人犯是亲兄弟;他和入室抢劫犯是姑舅表兄弟;他和拦路抢劫犯是姨娘表兄弟。他唯恐天下不乱,乱了他好发财。你们看看他那个样子,像好人还是像坏人?像不像刁老财的大公子刁德一?”

  律师笑着点点头,还客气一番:

  “嗨嗨……过奖,过奖!彼此,彼此!”说完,看一眼坐在西边的同桌。

  玲姐她们知道,某些时候不用去随着客人的问话做回答,你一回答,他们就顺杆子往上爬,越说越多。最好就是浅浅地笑一笑,表示理解,表示无可奈何,表示不反对,表示……不说一句话,迅速地做事或是迅速地离开。

  小资本家见律师打量另外两人,开始介绍,他展手示意:

  “蒋经理是做大生意的,”律师赶忙和蒋经理亲切握手,“他是我的合伙人。在路上我没给你细说。这是张师傅。”律师客气地对着张师傅点头,“他们二人早早地从烟台冒雨赶来,是因为有一件事急待处理。同时,也要向你请教。想来想去,来清凉山庄正合适,这是个清净的地方,适合咱们一聚。律师先生请点菜!咱们喝点酒、吃点菜,慢慢地聊。”

  “好!先点菜。”律师接过菜谱递向蒋经理,“远来的客人请点一个!”

  后者立双掌抵挡:

  “客随主便。”

  菜单送到厨房,白酒先送上桌。雨在继续下。杜师傅吱吱啦啦地炒着,玲姐上菜,怕雨水落进盘子里,由王磊撑伞专程护送。他喜欢这差事。

  菜上四味,开始举杯。小资本家劝酒殷勤,另拿起公用筷子给蒋经理和律师夹了好几次菜。蒋经理吃菜少,老是叹气。律师能吃能喝,眼珠子乱转,不断地打量几个同桌。你敬我,我敬你,喝个差不多,拿着筷子的时候少了。小资本家拿起烟盒,律师见了放下筷子,拿餐巾纸擦擦嘴唇。

  “兄弟,是这么回事……”小资本家分散香烟,看着律师说:“我和蒋经理一起筹集了一百七十五万准备在重阳路上开一家上档次的茶社,因为室内装修要等两个月,我们就商量着拿出一百万给了大厦范永启。他经营的好,我知道有许多人都去存钱,利息从来都是准时支付。我们和他定好的期限是两个月。一个月后,他打电话通知我去,付给利息两万元。平时我有事没事总去大厦转转,见他生意兴隆,也遇到好几个熟人去送钱。又过了十天,我突然听说大厦里乱了套。赶过去一看,乱哄哄的许多人进去出来,手拿肩扛的。一打听才知道:范永启跑了。供货商正把未付款的商品往车上装。大厦的售货员们也很忙,有的搬一个电视机,有的两个人抬着大冰箱,跌跌撞撞的放到了马路边。他们是想把几个月的工资弄回来。我冲进去,搬出一台电烤箱放到车上,刚想再去找那值钱的电器,巡警来了。所有的人被赶出大厦,各人拿在手里的东西全部放下,大门关上,卷帘门落下来上了锁,又安排四个人站岗。拿到东西的人一哄而散,来晚的没拿到东西上前理论……我赶紧去找小五子,请他帮忙……我告诉你们,小五子这一回有一份不小的收入,有好几个人拿着现钱去求他派人查找范永启。昨天晚上,小五子通知我,他终于找着了。现在他的手下人紧盯着目标,随时报告……”

  律师向前探着身子,急巴巴地问:

  “范永启在什么地方?”

  “小五子不说。要想知道详情,得先支付一万元!”

  “我担心小五子在说假话。”蒋经理说:“心里有鬼找地方藏起来的人他一找就找着了,能那么容易?他是半仙之体?”

  “小五子在方圆百里是说一不二的人,他如果骗咱们这一回,往后谁还会去找他办事?”小资本家转向律师,“他说他用性命担保,付钱后,一定让我见上范永启……今天请你出来就为这件事。你见多识广,你给拿个主意!”

  “哈哈哈……”律师像食肉动物看到了猎物一样兴奋起来。他往后靠着椅子背,十指交叉捂住肚脐,看小资本家的眼神带着轻蔑,“我就知道你又遇着了难题。你想想,没事的时候你可曾请问吃一支冰棍儿?你把老秋桃打得吐了血,抢走了他的老婆,人家长棍短刀追你时,你黑更半夜拿着条子香烟去找我;你开着三马子撞上人家的五轮子时,你头上缠着纱布,手里提溜着柚子去找我。嗨嗨……有意思!”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小资本家气急败坏地说:“你的记性真不赖。解放以前的事也都记得住……我问你:阿庆嫂她男人什么样?为什么一直不露面?你可真是……”当着合伙人的面,他有些尴尬,几次偷眼观看蒋经理。蒋经理转头看窗外。我转身就走。

  “现在想找范永启的人一百个不止,已经有人在我们事务所签下了委托书,要对他提起诉讼,要通过法院去查扣大厦里的商品,查封他在各家银行的帐户……”

  “是谁要起诉?”小资本家攥两拳捶打两膝盖,“我有过这个念头,可是后来……是谁?”

  “这是我们事务所的秘密。我是绝对不会告诉你的。我要对客户负责,这关系到素质和修养。我要是不管不顾对别人说,对当事人大大的不利。”

  “他是供货商还是和我们一样的投资人?”蒋经理用餐巾纸擦一擦额头上的细汗。

  “小资本家同志,蒋经理这种问法是正确的——他是一家食品厂的后勤经理。他两次共投入一百六十万,已收回四十二万。他本来想着悄悄地净赚利息,这一下可好,还有一百一十八万在人家的手里,大概要等到猴年马月……他听说大厦封了门,差一点急煞了。他去找我,我就说:‘薛经理,你的胆子真不小!这么冒险的事儿,你怎么就不提前跟我说一声?你要是提前来征求我的意见,我肯定是一百个不赞成!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唯一的办法是你快去银行提钱来,我赶紧去立案,你花上几个钱,我千方百计地给你多弄回些来就是了……”

  “啊!是薛承仁。”小资本家的嘴张开,好长时间没闭上。

  “我还知道,”律师继续,“公安局已成立专案组——不是专门为了一个范永启——正在统计被集资、养殖、传销者弄去钱财的人。协议书、合同、收据、等文件资料全要复印。所有和大厦有往来的都会去一一登记。”律师用手拍拍桌面,似乎是在拍打登记簿。

  “公安局立案调查对咱们有好处,咱们凭手续去登记,到时候说不定能弄回七七八八的来。”蒋经理似乎看到了希望,面露喜色。不料律师一瓢凉水泼过来。

  他说:

  “公安局成立专案组,调查范永启等人的去向、财产等,对你们大大的不利!”

  “为什么?”小资本家就裤子上擦擦手心里的汗,眼瞪得老大。

  “公安局去查账户,肯定弄不出几个钱来。你们想想,范永启准备坑人,早有打算,用他的名义办理的卡折上顶多三五百,把他当作诈骗犯去抓,会把他逼得逃往远处。他逃远了,你们想找到他可就难了。现在,小五子的人是盯上了,可是很难免被他设计逃脱。有时候,一群警察拿着枪还抓不住一个小偷呢。小五子能及时找到他,说明他就在附近县市。如果能见到他,就控制他,转移到秘密的地方,逼着他给手下人通话,把钱打到你们的账户上。多了不说,能要回九十万有把握,你想把所有的钱都要回来,不可能。他有笔帐,没有赚头他不干。”律师摇头晃脑,“我敢肯定,家里有什么新情况,他的手下人立马就会向他通报,当他知道警察要抓他时,他会怎么办呢?他的第一选择是跑得远远的。第二选择是看看实在跑不了,把钱转移到一个别人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主动回来投案自首:‘我是范永启,把我抓起来吧!老绵羊被捆住四条腿,割蛋就割蛋,铰毛就铰毛,爱咋咋的……’”律师把双拳并齐,往菜盘子上方一伸,作出等着戴手铐子的样子。

  “律师兄弟,俗话说的好:‘当事者迷,旁观者清。’你动动那天才的脑子,想想具体怎么行动。”蒋经理恳求着,不由自主地搓着手。小资本家急忙给律师递烟卷儿,又立即按燃火机。

  律师收回双手,接烟,就火,吐出一团烟雾,满意地点点头,眼看着门外细雨。同桌几个人一时无话,静静地等待。三分钟后,他说:

  “这样吧,回去后和小五子联系,满足他的要求,今天晚上立即行动!范永启的第一选择是远逃,咱们抓紧时间,在别人行动之前,在他想跑还没跑,也就是说,在他还有希望的前提下,一把抓住他。跟他说明,只要九十万。并向他保证,一拿到钱,立即给他自由,并且不向任何人透漏一点消息……”

   “对!兄弟,高明!”两个合伙人齐声赞叹。

  律师抬右手制止:

  “开一辆跑得快、车况好的面包车,提前把车牌摘下来。带四五个得力人手,捎家伙。另外,安排一个十分可靠的人,在银行附近持卡等候,随时准备查询帐户余额。”律师双目炯炯,语气郑重,举着右手配合以有力的手势。

  “好,就这么办!”蒋经理双手抱拳于胸前,“兄弟,我们烟台人说话算数,事成之后,我会亲手奉送五千元表示谢意!以后我在这里做生意,还靠你多支持。”

  “好!我一定尽力。祝你们成功!”律师站起来提议:“大家举杯!干!”

  不曾说一句话的司机也站起来,满面敬重之色,伸着右胳膊,拿自己杯子的上沿儿,去碰律师杯子的腰部。

  29

  下午四点,雨停了。表叔.杜师傅和王磊拿着铁锨去铲土修路。存水的地方不少,停车场上问题不大,上次挖出的排水沟起了大作用。

  他们三人一直干到第一辆车到来,收拾好工具,正在洗手,又有一辆车开过来。中午就一桌子客人,显得冷清。下午好了,渐渐热闹。一至四号屋全部坐下了客人,又有两个草棚子分别坐下四五个人,王磊和三个姐姐端菜送水,穿梭一般,又忙又兴奋。

  停车场上又来一辆车,黑色的,比一般车长不少,看上去显得成熟且自信。另外几辆白色、红色和银灰色的轿车,让它一比,就像班主任老师身边的六年级学生。黑车上下来司机和一位乘客。乘客一下车,立即带上茶色眼镜。他们不急于进屋,在停车场的边上看土路东边平展展的荒草坡。荒草坡上一片片石台,石台周围棘棵子丛生。又转身向西,看西边的风景。西岭的树林子郁郁葱葱,牧羊的老汉挥动鞭子,赶着羊群从林间走过。羊儿边走边吃,采一束青草,拾几片槐叶,好几只大肚子的羊引人注目,也不知道它吃了多少好东西。一只大母羊站住,才吃了一口青草,它的两个孩子,立即跪下吃奶水,小尾巴快速摆动。大母羊抬蹄子往前走,两只小羊赶忙站起来跟上。

  又有一辆白色轿车开过来,车上下来三人。茶色眼镜上前和一个大胖子握手致意,司机和一个人扬扬手直去服务室。黑车司机随后。

  表婶问:

  “几位?”

  “五位。”先到的白车司机回答。

  表婶指示青青姐:

  “领客人去六号!”

  青青熟练地撤走三张椅子、三套餐具,冲泡茶水。茶色眼镜和大胖子坐在石台上说话,所以,北边的两张椅子空着。三个客人坐下喝茶,黑车司机对他的同行说: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我开车十几年,桑塔纳开过三辆,2000开了三年,红旗、马自达都开过,还是第一次开这款车:高配置、大空间、人性化设计……我六个小时跑到北京公主坟,一点也不觉得劳累。”

  白车司机问:

  “几缸发动机?”

  “六缸,V型排列。”

  青青见他们不能做主点菜,就轻轻地走出屋。

  白车司机问另一个人:

  “许科,你考试通过已经两个月了,驾驶证还没到手?”

  许科本来朝着停车场上张望,留意着那两个人的举动,现在转过身来回答:

  “这个……驾校说,两个星期内办妥,这已过了七个星期,去问问,还是不确定什么时候到。前天,我开着小徐的雪佛兰回老家,怎么就觉着慌慌得不行。等到星期六,我把3000开出来,你陪着我练练。练好技术,才能保证安全。”

  “许科,练练最好是用低档车。挂上档,离合器、油门配合不好一步也走不了。开着这样的车练出来,再开好车更轻松。”

  “有道理!五菱之光怎么样?”

  “行!把你女朋友那辆开过来,练上一天你会大有收获。”

  黑车司机笑着说:

  “看不出来,老兄还是晚婚晚育的模范!”

  许科干咳两声,不言语,转头向外,看远在车场西边的那两个人。

  “别开玩笑!”白车司机看一眼许科,低低的声音道:“他家属在市行。一年以前就当上人事主任了。”

  “那……”黑车司机闭上嘴,上下打量许科,把疑问埋在肚子里。

  “我说长江兄弟,”白车司机提高嗓音,“你刚才说练好技术才能保证安全。其实,只说对了一部分。还要车好,路况好。还有最重要的一项:时运好。”他看着黑车司机,看他是否赞同。后者连连点头。

  “对!”许科回头,“时运很重要!俗话说:‘时运好,放屁吹着火。不走运,喝口凉水也塞牙。’我表叔时运不好,直接丢了命。”

  “怎么回事?”两位司机同时问。

  “我表叔家住在东环路西边,是自建的平房小院。一星期前,他咳嗽的厉害,就去买了糖浆,一天三次服用。因为怕风灌着,每天早晨起来只在院子里走走,浇浇花草,捏捏虫子。我表婶又去寻个偏方,给我表叔冲鸡蛋加上两匙子蜂蜜,每早晨喝一碗。也不知道是哪一项起了作用,也许是两项都起了作用,前天起床后,一声也不咳嗽了。表叔挺高兴,就说先不浇花了,出去溜溜腿。表婶端着一碗蛋汤正从厨房出来,说:‘喝了汤再去吧!等转一圈儿回来蛋汤就凉了。’表叔已向大门口走去,说:‘我走不远,就一会儿。’

  “半个小时过去,蛋汤早就凉了,不见他回来。表婶锁上大门,顺着胡同走到东环路边。朝南望,朝北望,不见表叔。正纳闷呢,北边人行道上倒着的一辆摩托车引起了她的注意,路边站着好几个人。她快步过去,一个妇女告诉她,半小时前,这里撞倒了一个老头子,骑车的两个年轻人也受了伤。120来,拉着去了医院……

  “我表叔在去医院的路上就停止了呼吸。一个青年还处在昏迷当中,另一个断了腿,他俩都没有驾驶证,那摩托车没挂牌,还是借来的。”许科说完,又转身去看外边那两个人。茶色眼镜正说着什么,不时拍拍胖子的肩头。胖子微笑着听,偶尔说一句。因为隔得远,说话声在屋里是听不见的。就看见茶色眼镜边说边曲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向胖子示意,胖子摇头;茶色眼镜展食指,胖子又摇头,似乎还想转身走;茶色眼镜五指叉开,又恳切地说着什么,胖子点头,两人微笑握手。就像电视上两个国家的领导人在签字以后的握手一个样子。

  “他喝完蛋汤再出去就啥事也不会发生。”黑车司机叹口气,他不注意门外的事,心里在为那不幸的人惋惜。

  白车司机由这事联想到另一件事,他问:

  “钱师傅,你们那位二嫂开车撞伤的小学生出院了没有?”

  “已经出院了。皮肉伤,好治疗。幸亏当时速度低,面包车前边哪个地方也看不出来碰过。”

  “现在房总是住在大嫂家?还是住在二嫂家?”

  “住在老家里。他女儿放假从天津回来了。他和老大有约定,就是那一回在河西说好的……也不知大嫂从哪里得到消息——我提前声明,虽然我和她是叔伯同学,我在大嫂面前从来没露出一个字——知道了房总在河西安新家。领着娘家六七个人找上门,把二嫂吓得直哆嗦,打电话请求支援。我那天忙别的事,不在现场。二嫂后来说,她一句话叫来了十二个姐妹,控制了整个局面……后来,我从大嫂那里弄清楚了,是大舅哥一句话定了乾坤:让二嫂住在这里,不准去大嫂的家;保留起诉房总犯了重婚罪的权利;每个月,房总必须回家十五天;假期里无条件地回家住——不能让上大学的女儿知道这档子事,以免影响她的学业……他是看明白了,要是直接离了,对他的妹妹没好处,倒是称了二嫂的心愿。”

  “假期里他不去河西,二嫂肯定不高兴。一个人,长夜漫漫。独守空房,寂寞难耐呀。”

  “寂寞?那是明摆着的。哎!对呀!她闲着也是闲着,这暑假刚开始,时间还长着,你晚上去填空吧!她叫露西。河西,又不是多么远。我打保票,她肯定不会把你赶出来。她求之不得。银行的司机,又年轻又……你回去只要把脸刮一刮,准能顺利过关。她养的长毛狗不咬人,你不用怕,绝对没有危险。嗨嗨……”

  白车司机一拳捣在钱师傅的胳膊上,瞪着眼,唾沫星子乱飞:

  “净说些不正经的。有那好事你怎么不去?你这么摸底细,是不是已经去过了?坦白!去了几次?啊!你不用坦白了,你不可能去那里,你和你的叔伯同学……是不是?”

  “哈哈哈……”三个人放声大笑,把等待的无奈和饥饿感全赶跑了。

  房总和大胖子终于进屋,青青跟进去递上菜谱。

清凉山庄(21-30)

  许科仔细观察两人的表情和动作:房总轻松愉快,大胖子心满意足。他悄悄地叹口气,慢慢地站起来转身出屋,慢慢向东走,走到屋东下坡处开始轻声自语:

  “贷款金额和回扣数目都已经谈妥了。伸三根手指是三万,四根指头是四万,五指叉开是五万。你当我不明白?该死的纪大胖子,一次回扣就能弄五万元,你的胆子真不小!可是,你大概没想到,你又向着监狱的大门迈出了一大步,鼻子尖快要触着晒得发烫的铁门板了。”

  30

  张秘书来了。到门口,先摘下眼镜擦镜片,戴好,看看屋里各人。表婶看他一眼,又低头翻弄账单。张秘书进来,不似以前那样大方。问:

  “还有空房吗?我们四个人。”

  “小楸树下四号草棚子闲着。王磊!”表婶朝着门外喊,王磊进来,手里拿着空托盘。“冲茶水!”

  张秘书迟迟疑疑往外走,有三个人在停车场东边,看见他往西走,一边说话一边走向草棚子。客人多,半个小时过去了,四号棚子没上一盘子菜,几个人的脖子伸得老长,盯着厨房门口。一个五十多岁肿着下眼泡儿的男人生了气,他说:

  “小张,你去摧摧好不好?我们三个人又累又饿,肚子里没油水,这茶水也喝不下。”

  另一个人帮腔:

  “手脖子酸疼酸疼的。张秘书,你点六个菜稍少一点,再加一个甜汤吧。”

  第三个人也提出要求:

  “应该加一个鱼头汤。”

  “就造几本子账,看你们几个那架势,倒像是杀了贼王,擒了反叛似的。这要是叫你们做一个年终总报表,还不得要那御膳房里的满汉全席!”张秘书弯着食指虚点各人的鼻子。

  “五本子账重新订立,上下相接 ,前后呼应,真的假的弄个均匀,叫上边来人也查不出道道儿来不是轻易的事。想当年,你爸爸在建材厂也是干会计,他最明白。”五十多岁的人想刹刹年轻人的威风,至少能使他不敢再弯着指头点别人。

  “黄大爷,我爸爸这功夫正在家休息,你就别打搅他好不好?你在这里一提他,他就可能打好几个喷嚏……我去看看厨房里。”张秘书去厨房看一眼,杜师傅和表叔挥汗如雨,忙得顾不上看旁人。他转身走进服务室,表婶把两盒酒放在台上,青青捧着出去。他回头看看我和小敏,磨磨蹭蹭地说:“我……我有一个同学在……在医院工作,”他抬头看着表婶,“他要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是…… 是个护士。”

  表婶说:

  “是吗?我该祝贺你。护士很好,最会体贴人。不过……我想问一问,你准备把另一个人怎么安排?”

  张秘书低头,无意间看见表婶的右手,突然吃一惊。表婶的右手紧握着订书机,还轻轻抖动着。他赶忙转身,左手扶住眼镜框,嘴里嘟嘟哝哝地:

  “我没答应。我只是说说……我去看看菜。”快步出了门。

  表婶无缘无故地流下了泪,她转身向着货架,不住地吸鼻子。

  张秘书回到棚子里,桌子上有半盘藕盒,他的三个同桌都手拿筷子,嘴里嚼着。黄大爷放下筷子说:

  “又去找染了脚趾甲的老板娘聊了一会儿?藕盒上来了,我们先尝尝炸透了没有。还行!你也吃一个吧!”

  “老黄你干活不行,喝酒就醉。没能耐却好管别人的闲事。那眼睛该瞎还不瞎,那舌头该烂也还没烂!”张秘书气呼呼地拿起一张餐巾纸擦汤勺。

  玲姐送菜进来,刚转身,黄大爷咽下食物开了腔:

  “张文远同志,伟大领袖毛 教导我们:‘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黄大爷语重心长的话被同志打断。

  “闭上你的臭嘴!你不配朗诵伟人语录!”张秘书唰地站起来。

  玲姐出来,站在水龙头边,放了细水慢慢洗手。她是在听黄大爷和张文远同志说的话。这一点我看得出来。

  “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老实交代,死路一条!’我听说你一来就往那边跑,一来就去找那个狐狸精……我问一句你就不乐意了。找她干什么?你老实交代,如实回答!”黄大爷义正词严,目光炯炯。

  “啊——呸!我是守法的公民,模范学生,新长征突击手,学习马列的标兵……你让我交代什么?回答什么?”嫌疑犯急了,眼瞪得老大,变腔变调的。

  近处棚子里的客人们不吃不喝了。一号、三号屋分别出来一个人,手里都拿着筷子,有一个嘴里还有食物,他嚼几下,停一停,听一听,又嚼几下,又停一停……

  四号棚子里的另两位客人害怕他俩打起来,把马上就要开吃的一顿好饭给搅了,开口规劝,捎带着不明不白的话:

  “行啦,行啦!都少说一句吧!老黄,他去找老板娘是有要紧的事,你我都不能干涉。他俩就是上了床,只要两厢情愿……那什么……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张秘书,黄会计口快心直,不会拐弯儿,见啥说啥。你别在意,该忙啥就忙啥,人人都是自由的……只要别生下二胎,违反计划生育……”

  “好一个出污泥而不染的小秘书,告诉你,我老黄走过三山五岳,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长,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我虽然不是诸葛再生,不是半仙之体,你一抬蹄子我也知道你想往哪跑,你一翘尾巴我就知道你是拉什么屎。俗话说的好:‘狐狸再狡猾,也有露出尾巴的时候。’”黄大爷出口成章。

  “那你就吃饱了等着吧。”张秘书迅速评估当前的力量对比,理智地敛旗收鼓。他坐下来。

  “好!我等。到那时候可别怪我不客气!哼!”黄大爷向左、前、右看一看他的听众们,嘴角带着笑意,又伸手抄起筷子,夹一个藕盒咬一口,含混不清地礼让,“都吃点垫巴垫巴!炸的火色还行,就是面皮太厚。”大大方方的,没事人一般。

  听听没动静了,棚子里都恢复了正常。东边拿着筷子的两个人,就像冬天赤着脚丫儿、光着腚下炕去撒尿的小孩子一样,飞快地回到自己的窝儿。玲姐一边擦手一边往东走,我就站在她南边不远,她没看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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