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者
塞壬
一、
2009年,我结束了在广东九年的漂泊生涯,一个叫塞壬的写作者,她是这段匿名生活的终结者。我记得那一天,世界仿佛被擦亮。像是有人在瞬间从我心里掀开了个帘子,哐啷一声响,突如其来的光,一下子无蔽地照向我。我没来得及适应在明处的生活,没来得及获得双脚着地的踏实感,在紧张、不知所措、挟裹着某种慌乱的幸福感中,我填写了一张东莞图书馆的入职表。但这次,我填写了真实的姓名、出身地、年龄以及最简洁干净的经历。我一笔一划地写着,饱蘸着力量,仿佛要把字刻在纸上一样,永不再改变。面对自身的真相,我竟然感到茫然,太陌生了,陌生到可疑。这得要追溯到多少年前啊,眼前定格在表格上的这个人——黄红艳,她已消失了多年。简历上,九年的漂泊生涯,起初,我想一句带过:2000年至2009年,漂泊于南方各城镇。严格来说,用“混迹”一词更为准确。这么写,我居然感受到一股让人受不了的炫耀成分,十分地矫情。最后,落在纸上的是:2000年到2009年,供职于广东省各类传媒。我有意模糊它,让它沉进最深的内心之狱底,然后封上封条。像过去的任何一次一样,我要删除过往,去刷新另一种生活,所不同的是,我不再匿名。
然而,我很快发现,重新续接2000年前的我是荒谬的。也是粗暴的。我如何能绕过那个“九年”去轻松面对以后的生活?在缺乏过渡的角色转换中,“轻松”实在是一个太沉重的词。我蓄意想删掉的这段历史开始不安份地打扰着我,它们以大量而密集的细节反复出现在我的梦境里,那么近,清晰,如同昨天才发生的一样,它让我长久地不安,惊悸。这咬啮性的烦恼,锥人。它让我觉得,如今有着真实身份的我更像一个笑话,一个假像。我对那九年下了如此定论,当然,听上去更像是在辩解:那是一种偷来的生活。仿佛长期穿着不合体的衣裳,篡改的名字,伪造的经历,被切割的时光、频繁地迁徙,生活的碎片被扔在各个城市的角落,面目全非——但它不属于真实的我。有了体面身份,似乎不太愿意承认这种生活曾属于我?在清点过往资料的时候,我打了一个包,一个我即将予以销毁的包裹。它可以证明那个匿名者曾经出身在上海、北京、或者广州;她毕业于不同院校、不同专业;它还证明了我,有时出生在七零后,有时出生在八零后,姓胡或者姓张,此外,我还有很多英文名字;我有时未婚,但有时还离过婚,有一个五岁的男孩留守在湖北老家,由我可怜的母亲抚养;我有各类职称及资格证书,其中有两个居然是药剂师和园艺师的资格证,我做梦都不曾预想我会从事这两种如此离谱的行当(我是学中文的)......是因为不再有再次使用的可能我才迫不急待地去销毁它?还是因为,难以启齿的......羞耻心?我觉得两样都像,却又不完全像。这个包裹,这个记录真相的可怕的目击者,我感到它无处不在,它像是一个不死的活物,长着有芒刺的眼睛时刻注视着我,滚烫而犀利,它提醒我,九年的匿名流浪生涯顽癣一般地真实,它混乱、落迫、阴郁、压抑还有疯狂,被厄运追赶,在困境中沉浮,无数次的谎言只是为了圆第一个谎,然后被它追赶、驱逐。这才是真正属于我的真实生活,它是一个强大而有力的存在!现在,它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大块大块地影像在我面前晃动,我在逃离,仓皇的身影,瞳孔深处的哀伤。它们攫住我,梦魇般,让我长久地不安,无法忽略和剥离。销毁它们是容易的,付之一炬,但要彻底洗掉,要当它从未发生过,需要达到另一种人生境界。我还不愿意去达到那样的境界。
每年春节,我都要如期把自己送回湖北老家,让父母亲看到我还好好的,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的人。我得告诉他们,我过得很好,有钱,有体面的工作,身体健康,笑容满面。出生地,是一个人所有秘密的源头,我可以摘掉面具,摊晾最原生的表情。火车一节节靠近故土,过韶关,入湖南,最后抵湖北境内,每一个地点的方向转折,这时光和空间的转折,在岔道口的拐角,身体被速度和风的方向撕裂。我在一层层还原,一寸寸清晰。回到湖北,我利索地说着方言,成为一个话多,时常大笑,不擦口红,不洒香水的三十五岁女人。谁都认识我,我活在明处。短暂的假期,我沦为一个客人,享受着客人所有的礼遇。今年春节在家,忽然接到一个中学同学二十年聚会的通知,二十年间,我在广东呆了九年,跟家乡的任何一个中学同学都断了联系,他们居然能找到我。被浅薄的好奇心驱驶,我去了。一个重工业城市郊区的中学,二十年前,从这里毕业的学生后来大多读了职工大学,继而成为这个钢铁城市的工人。聚会设在市中心的一个大酒店里,我一下子被认了出来,黄红艳,他们叫着我的名字,啊,这个名字在很多年里,尘封了一般。因为未婚,我被八卦的女生们围住。我先前读过不少关于此类聚会的文章,太多都是在说,读书时不起眼的人,如今成了当地赫赫有名的人物;漂亮的女生,她总会有悲惨坎坷的结局,无非造化弄人,世事无常。但是,我要说的是,在这样一个发展缓慢,相对闭塞的重工业城市,我的同学都没有太大的起落,没有人们想像的那样具有戏剧化的人生。他们基本上都还是工人:分厂厂长、车间主任,或者是技术骨干,也有一些小老板,仅有一个在国外。权贵、大富跟他们无缘。
饭桌上,我注视着这样一群人,显然他们在生活中都有频繁地往来,一起打牌,一起喝酒。有几个男生可能刚下班,工作服都没有换,他们把钢铁车间的气味带了过来,热躁、生腥,混着耿直的粗暴。我熟悉这样的气味,更熟悉他们身上特有的痞劲,大声劝酒,喧哗,炉火烤红了他们的脸,黄段子一茬接一茬。当年青涩的少年们,都成了粗壮、硬糙的汉子,那一张张脸,被钢铁和酒精打磨,发着红光,仿佛就是,天底下就他们过着一种最得意的生活,谁也比不了。女生,都成了别人的老婆和母亲,她们无所顾忌地大笑,跟男人一样叫嚣,她们肥胖而快乐,毫无例外地,秉性里单纯的良善在泼辣的言辞中,竟表现出贞洁的美,这么多年,劳动,赋予她们明净、利索而昂扬的气质。因为是聚会,我还打扮了一番,化了妆,围着昂贵的绣花真丝披肩,紧身小羊皮裙,长统靴子。这般刻意的隆重,比照女同学们大方、自然的作派,我反而显得特别怪异,这怪异让我别扭、局促,距离感就由此产生了。当我回答完他们问的所有问题后,我只得归于沉默。我无法融入他们,我和他们隔着太久远的时光,还有充塞在这时光里的另一种暗处的、不为人所知的隐秘生活。隔着时光,我在暗处注视着他们,他们在明处,透亮,裸呈,没有太大的秘密,彼此相知,甚至于,他们的未来都是预知的。真实的个体,响亮对应。啊,这原本也该是属于我的生活图景,实名、敞亮、平等中有理直气壮的身份认同,公开的喜忧,一览无余的命运,在平凡中拥有谁也管不着的自命不凡和自足——如果我当初留守钢厂,如果我嫁给了那个电工。
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我花了九年时间去苦苦追求我曾轻易舍弃的东西,在艰难地绕了一大圈后,生活又回到了原点。一位东莞图书馆普通工作者和一位湖北大冶钢厂电工的妻子,她们之间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区别,谁也不比谁高贵多少。从这一头抵达那一头,它不是一个递进关系,也就是说,我并没有变得更好。然而,这两个不同时段的女人,就因为她们隔着那个九年,她们才不再是同一个人。无视那个九年,就等于是删减了我人生中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不,应该是这个世界的复杂性和多样性。现在,我分不清,以塞壬命名的这个女人,她所从事的写作行当,是不是开启了另一种匿名生涯?
二
进来面试的是一个才二十二岁的女孩子,她叫李艺。我被她的简历所吸引,上面说:我的热情和潜能是未知的。我捂住它,它老在我身体里蹿动。我需要在一种类似自焚的事业中看清我自己,去弄明白,我跟这个世界的关系。这几句话,我一连读了两遍,直接的感觉是:似曾相识。自信藏在真诚的后面,略略地带点挑衅的味道。看上去,她对这样的面试表现出一种故意的漫不经心。当然,这种简历,在职场上相当冒险,因为人事主管看不出你能为他的公司带来什么样的效益——尤其在看不到文凭和经验这两个重要保障的时候。应该说,这个文学女青年在找一个赏识她的人。我笑了。这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姑娘,长圆脸,嫩皮肤,一双大眼睛长满着钩子,忽闪闪的,露骨的表现出她的热情还混合着……某种天真的诱惑,扫到人身上,就印着一串串亮莹莹的问号。她梳了一个非主流的歪马尾,上身是镶亮片的白T恤,穿着一条满是口袋的迷彩垮裤子。湖北人?我拧高了眉毛,刻薄地对她说,以你的资历,专科,去工厂流水线当工人非常好,何必要到这种杂志社来碰壁?点到穴了,她满脸通红,撸了撸耳后的头发,咬着唇,但十分清晰地对我说,去流水线,二十五岁之后都来得及。她的两眼亮晶晶的,热切地望着我说,我得给自己机会,我得知道自己能不能干好某类工作。听了这话,我感到内心有一处隐秘的地方被微微地牵动了一下,此外,她终究没说出瞧不起流水线那类让人膈应的话来。她拿出一厚叠打印出来的文稿,笑嘻嘻地递给了我,说是平常涂鸦的。在她之前,我面试了两个乏味的女生,虽然她们有精致的发型、妆容及着装。中规中矩的简历,毕业院校,工作经历,薪金要求,所有这些就像是一个机器印出来的,毫无创意。标准的表格,内容惊人地雷同,包括笑容。看不到她们的内心及思想中那灵动的部分,铁板一块。一问,无非就是希望锻炼自己,学到更多的东西,实现个人价值等这类陈辞滥调,所有的回答更像是一场表演,事先就有了那标准答案。她们全都有一幅自我感觉良好的表情,这表情更多源自于她们对青春和容貌的自信。我一直认为,太多人,他们是没有内心的。盲目,从众。人群中,他们没有太明显的识别性。
我当然不能凭此就决定让李艺通过。面试最重要的一环是现场检验这个人的能力。作为一本时尚杂志,记者采访是为了广告,但采访本身并不暴露其广告目的。如何接近被采访对象就是一个最起码的技术问题。我给出几个公司品牌总监的电话号码,看谁能够做到预约采访成功,一般情况下,这类人对采访很谨慎、挑剔,不太容易约到。两个乏味的女生失败了。她们甜美的声音当场都被对方回绝说:对不起小姐,我最近太忙了,请把相关资料发到我邮箱,如我需要,再跟您联系。接着就盲音。李艺接通电话,在报名身份之后说道:我们编辑部做了一组新闻策划,我要把策划书递交给贵公司品牌部发言人,请问,具体交给谁?对方说,交给我。李艺答道:那好,我下午送来。她成功了。她的聪明在于把一个问题进行了方向转折处理。如果像那两个女孩子那样,直接问,我们要对您进行一个采访,请问您什么时候有空?对方通常会直接说没空。李艺把“何时有空”转为“应该找谁”,这样对方的答案将不可能是拒绝的。我看着她,虽然我不认为这个方法是她原创的,但至少她看了类似于营销方面的书。面试通过了,她看上去有点喜形于色。我告诉她,三天内会打电话通知的。用不用这个人,我只能提供参考意见,那要人事经理说了算。应该说,这么些年,我对广东太多的公司在用人制度方面感到失望。依然是唯文凭和经验这两种硬件论,此外,年龄、性别、籍贯也是三个很大的槛。但这个世界总会有那样一种人,啊,你知道的,就是那样的一种人,我无法说清,他们身上有一种迷人的不确定性,和多种的可能性,你只需要为他们开门,他们一旦上路,就会有令人眩目的飞翔之姿,他们很快就把你先前看好的那种有用之人狠狠地甩在后面。啊,总会有那样的人,比如……
最后李艺没有被录取,理由是,文凭略逊且没有经验,她还是个湖北人呢。人事经理那厚重的鼻音从来都有残酷的味道,我知道,跟这样的人多说一句都是没用的。在广东职场,我不明白为什么河南人和湖北人会如此地臭名昭著。河南人信誉不好,擅于骗术;湖北人太精,一旦上位就总想挤掉主管甚至老板,腹黑,不忠。这类说辞在职场广泛流传,竟成了真理。
本来,不录取就不必打电话。可是,心里有个东西老梗在那里,这个小姑娘让我有亲近感,她身上有太多的东西让我觉得“似曾相识”。我打给了她,可怜的孩子以为是录取通知,开口就问,几时报到,那声音听上去都发着光。我艰难地把事情说完,然后告诉她这是我的手机号,“我姓黄,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希望能帮到你……”是我先挂的电话。
我是在半年以后接到了她的电话,是一个傍晚。她说她刚从东莞回到广州,很想见见我。我们约在一个湘菜馆见的面。因为上次的事情,我老是觉得亏欠她什么,算是请她吃个饭吧。见了面,她瘦多了,削着脸,眼睛还是那样,忽闪闪的,仿佛是,肉身的灵魂就集在这对眼睛上了,它隐隐地回避我的注视,我觉出它盛满悲伤。对于过去的半年,她似乎不太愿意多谈。我把汤盛到她面前,叫她吃饱。她突然把筷子停在半空,急急地问道,黄姐,到底用什么样的办法可以进到你们这样的杂志社?
你的选择很多的,为什么一定要进这种虚伪、势利,跟文化沾不上边的破杂志?
我不甘心……
我哑默,低头吃饭。半晌,我吐出一句话:为了进去,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她又用她那双发光的眼睛盯着我,愿意愿意,是陪男人睡觉吗?我残酷地笑了一声,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出来这么久,居然还相信跟男人睡觉就可以解决问题。我郑重地告诉她,李艺,你的那些文稿我看了,很不错,你在这种杂志社混个经历是必要的。
两天后,我带李艺出来跟几个人在大排档吃饭。这几个人,我有必要交待一下,三男两女,年纪跟我相当。他们全都没有正规的工作,但身份非常复杂,具体的底细,我也不太清楚,他们混迹在各行各业,做各类业务。印刷、户外广告、代理某健身产品、卖壮阳药材、代理红酒、保健品、办信用卡、办假证开假发票……他们是嫖客和妓女,骗子和混混,他们还是黄牛党和偷车贼。这些匿名在城市中的人,隐在暗处,他们活得旺盛而妖娆,拥有非常丰富的信息量,赚钱的点子多极了。我长期给他们提供各类软文并帮助接画册、平面单张的设计等业务。跟这样的人打交道,我是放心的,他们从来没有拖欠我一分钱。他们叫我“女秀才”,说我是个读书人(他们认为我的头脑没有那两个女的灵光)。啊,这么些年,我一直流浪,却也衣食无忧,当然是因为跟这样的一帮人混在一起,然而,我没有彻底地成为他们,我心里还有一点点没有完全怠尽的——梦和理想。如今的他们,都有钱了,身上的底层气已被洗净。饭桌上,男人们跟我开着玩笑:阿红啊,让我包了你吧,你一个女人写字赚钱太辛苦了。我笑着说,今天我带表妹过来给你们认识,多关照啊。那李艺倒大方,一个接一个地跟他们敬酒,说段子,一下子就跟他们活络了。我在那一瞬,忽然感受到别样的味道:我也许在帮助一只狼。这念头,迅速地在我脑子里闪了一下。
我很快把两份证件交给了李艺。她现在叫易丽,(李艺倒过来)25岁,上海籍,毕业于华南农业大学,中文本科。我告诉她,要滴水不漏地圆好这个谎。她张着嘴半天没合拢,心里在嘀咕什么,我不想去琢磨。但是,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泄露了这样隐秘的事,并让她有了可以偷窥到我的蛛丝蚂迹,我感到浑身不自在,不,我感到糟透了。她果然顺利地通过了人事经理那一关,成为一名时尚杂志的采编记者。
不到一年,这个叫易丽的女孩子卷走了三万多块钱的广告款。杂志社无法找到她,我当然也推个干净。这个期间,这个女孩掌握了这类媒体的运作方式,包括广告品牌份额的分布,新闻策划的要点,品牌推广的策略,以及这种时尚类杂志的奴才本性:她几乎熟悉所有讨好客户的方法。她跟我如此相似,从中获益了,还要在背后骂这类媒体如何地贱。她的离开,当然是在无法取代我这个编辑部主任的绝望之后,好狠的小狼仔!成为一名体面的匿名者,李艺成功地走完了最重要的一步。她不会去做妓女和流水线女工(她们没有名字,以胸前的工号代替)那样的匿名者。几天后,她往我的账号打了三千块钱,然后给我发短信说她在深圳一家媒体。我看着短信叹道,这个小蹄子,果然翅膀硬了。这三千块钱是什么意思呢,感激吗?看透一个人太悲凉了,让人难受。我感到了孤独和一阵阵的悸冷。
《西游记》里,妖怪的主人在云端叫出它的真名,那妖怪就会吓得现形。古埃及的神话里也有记载,有一种巫术,说是你能说出另一个神的真名,你就能制伏他。李艺,在面对我的时候,应该是不自在的吧。在我的目光下,她就像被脱光了一样没有秘密,我掌握了她最初的密码。她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我,我是她的秘密,她的羞愧,一个永远的结。(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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