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座南方城市已经连续下了超过一个星期的暴雨,新闻里不断播放着内涝的消息。艾琳开着一辆SUV,揣着三家客户的财务报表,提心吊胆,开车如行船,路过几个地势低洼的地方时,车的涉水警示一直在报警,一整天穿梭绕路,来回四十公里,居然没有一个目的地可以抵达,只好给客户打电话问可不可以改天送。这种天气人人理解,客户在那头也劝她早点回家:小姑娘,不要太敬业了嘛。
二十八岁的艾琳不算小姑娘,但今天工作是没戏了。想了想,把车开到加油站,加满了油。
这年头,女人可以没有男朋友,车不能没有油。
不然谁来遮风挡雨?
回到自家小区,业主委员会的几个大妈卷着裤腿穿着雨靴在保安岗亭门口拦住她:“小妹,进不去啦进不去啦!地下车库积水都到小腿了,你下去车就泡汤啦!”
艾琳怔住,又觉得有些好笑:快三十岁,想过自己嫁不掉,可能会孤独终老无家可归,但没想到过是这种情况,一时间竟然不知往何处去。索性把车停在路边,看着劈头盖脸的倾盆暴雨洗刷着车窗玻璃,打电话给远在上海的姐姐。
“不要回小区,你现在住的那里太偏。也不要乱跑,听说江边的路面在开裂,已经封路了。去我工作室吧。”姐姐在那头支招。
姐姐艾彤是个服装设计师,五年前离了婚,忍着母子别离,跑到法国去学fashion design,回来以后做高级定制套装。创业的苦头一吃完,聪明又肯干,生意自然就红火起来了。上次回来喝过一次茶,竟然越活越年轻了,看起来反倒是妹妹一般。在餐厅穿着Celine的新款冲着艾琳低吼:“你怎么回事,没有男朋友的日子,粉底也不搽了?”
艾琳哭笑不得:以为谁都是你?我一个二线城市连锁商超的坐班财务人员,不知道每天要收拾得百般齐整给谁看。倒不是没有男朋友的缘故,就像同办公室的小妹妹说的:“我也想优秀,无奈城市太平庸。”
二
姐姐租的公寓在最繁华地段,艾琳进电梯就感觉到这里的人果然是龙凤翘楚了:没有在西裤底下穿凉鞋的,进来的年轻女孩也都背着时髦的包包。
都是精致漂亮的人。她情不自禁想起那句姐姐的名言:一个女孩子住在哪里有多重要——千万不要住在你发现自己的车是最高级的小区里,会丧失往前的动力。
南方的洪灾内涝,很有可能会造成断水断电,食物和水很重要。想着,她便打算去小区便利店随意备一些。
推开便利店门的时候,碰上一个男人匆匆忙忙收着伞进来,雨滴溅了艾琳一身,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
抬头的瞬间,艾琳怔住。来人也愣了,随即笑起来:“艾……艾琳!真巧。”
望着来人,艾琳在心里骂了一万句“该死”,此刻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还有什么比大雨天,趿拉着湿鞋,花着一脸妆,碰上前男友更倒霉的事?
莫非倒是很自然,笑意盈盈的。他穿着一件墨绿色条纹T恤,灰色长裤,即使裤腿已经被积水蹂躏过了,一双麂皮的咖色休闲鞋也被暴雨泡成了深咖色,无奈颜值太高,依然英气难掩。
男人好看起来,也是要命的。
还好,艾琳暗自觉得自己还不算太霉。他毕竟是一个人,身边没有带着长腿精装的新女友。就凭这一点,已经很感恩。
三
姐姐曾经评价莫非是艾琳的两任半男朋友中,最能拿得出手的一个。
艾琳有些不服气:那半个是怎么回事嘛?
姐姐嗤笑:拉过手就分手还不算半个?
艾琳不作声了。和莫非,艾琳自己一开始也不相信,是怎么开始的呢?她读书的时候,中不溜秋,成绩不好不坏。上班后,稳稳当当进了会计事务所。谈男朋友,谁介绍都去,看不顺眼会说:“我妈说我还小。”
艾妈妈曾经评价她们两姐妹:中和中和才好,一个太野,一个太呆。
所以,和莫非是怎么开始的呢——他明明是不同世界的人,不似前两个相亲对象一个公务员一个工程师,连姐姐都嫌呆,苦笑:能不能来个有趣点的人?
直到拉着莫非的手出现,姐姐终于满意:这才像个年轻人。
他不像这内地城市的男人。用香水,穿平底鞋,很——怎么说呢,很外部气息。独生子,留学回来,被他那位看起来像姐姐的漂亮妈妈,连哄带骗以创业之名好说歹说留在身边,“看看也好”,于是,就莫名地留在这里。本业学法学,律师楼的工作却明显是插科打诨,每天晚上戴着一顶礼帽,端着尤克里里在酒吧唱歌——他的酒吧。
他不太像她世界里的男人,不像那些每天把衬衣扎在西裤里的男人,毫无锻炼痕迹的男人,站在单双分层电梯口的男人。更不像那些就算户头有宽裕资金,也要看着领导的车决定自己开什么车的男人。
回忆嗖嗖袭来。
站在电梯里,艾琳不敢看他,只闻到他还是用那款香水。艾琳不抬头,也不说话。盯着自己的一双大嘴猴拖鞋想着:是怎么开始的呢?是怎么开始的呢?
莫非也沉默。到了二十三楼,下去,转身对着艾琳说:“那个……我最近住在我朋友家。就这里,二十三楼。”
艾琳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张了张嘴,电梯门关掉了。
那晚,两年前的那晚。他分明是那一晚聚会最不羁的一个,顶着一头长发就来了,后来还直接在头顶梳成小辫子。他爱唱歌,当晚还被簇拥着上台去唱了一首周杰伦的歌。艾琳在下面看着他栗色的头发被胶起来,黑色T恤裹着鼓鼓的手臂肌肉,手臂上有一个图腾模样的文身,有好看的背影线条。她坐在下面的沙发卡座上咬着一根芝士奶茶的吸管,看着自己的裸色长裙和一双同色系夹趾平底拖,黑色长直发。
她一直是标准身材,那种宜室宜家的身材,从小就是。不胖,但也不会瘦得像旁边穿热裤大腿上有文身的姑娘那样。
艾琳看着她的腿想:怎么就可以细成这样?
她还看着对面一头黄发的美人心想,自己大抵是这场子里最普通、最无趣、最呆板的姑娘了。
艾琳不爱热闹,只是那晚被同事簇拥上去,点了一首《我》。
“当褪去光鲜外表,当我卸下睫毛膏,脱掉高跟鞋的脚,是否还能站得高……”
刚站上去的时候,的确发现个子不够高,有些羞涩。莫非跑上去给她降了话筒的高度,于是她开始轻轻唱:“当一天掌声变少……”
唱完以后,莫非在下面带头鼓起掌来,还吹口哨。她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然后穿着平底鞋缓慢地走下台去。
离开的时候,她看见他冲自己笑。
后来呢,有些想不起来了。回忆终归是回忆啊。
艾琳昏昏睡去。
夜半,她被雷暴闪电和走廊里嘈杂的声音惊醒。听见邻居们在大叫:挪车!挪车!谁的车在负二楼的,都出来挪车啊!
艾琳腾地一下惊醒,穿着吊带睡裙赶紧打开门,才发现大家都挤在电梯门口。这一栋的管家正在镇定指挥:大家不要慌,有个下水口堵住了,现在只有负二层在内涝,但是不太严重,应该可以把车都先开上负一层……
电梯依然可以下去,到了负一层,艾琳拎着钥匙,被邻居簇拥着从消防通道里挤下去。到了自己的车跟前,发现水已经漫到小腿,她慌忙打开车门,钥匙转了几圈,却发现没有动静。
她有点慌,加上本就是夜里惊醒,头脑也不是太清明,又试了几次,还是不行。
这时她听到有人在敲玻璃。是莫非,他站在她的车窗外,穿一件白色Polo衫,在周边一片嘈杂中,皱着眉示意她赶紧点火。艾琳几乎带着哭腔:“我点不着……”
他明白了,示意她下车,又招呼了几个年轻男孩过来,把她的车从小腿深的水里往前推了几步,然后点火。
着了。
莫非跳上车。循着指挥人员的安排,熟练地把艾琳的车旋上负一楼停好。
“那个……谢谢。”
莫非很自然地笑起来。他一直很注意外表,她注意到他的牙齿明显最近做过冷光美白。一年前,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做过。
他是精致的男人。
“最近好吗?”
他看着她。艾琳的心突突跳起来,似乎又带着一点愤怒。他有什么资格摆出一副“我们是和平分手,再见亦是朋友”的姿态,就算不记得怎么开始,也忘了怎么结束的吗?
四
怎么开始的,真的已经想不起来了。现代男女恋爱,无非微信往来,因某一句话骤然戳中内心,就觉得那个人变得全然不一样,在手机里的头像都似镀金一般。
回忆太重。艾琳想,明明很快乐的啊,明明很快乐的啊,吃过几次饭之后,他在微信上对她说:我们在一起了吧?
艾琳看到那条消息的时候,从沙发上跳起来。快乐到什么程度呢?第二天姐姐带着五岁的外甥来送早餐,盯着蓬头垢面来开门的艾琳看了一下说:“你啊,完了。”
浑身都是粉色的。
姐姐说她,没刷牙没洗脸都挡不住眼睛里和嘴角的笑意。
那阵子穿什么都好看,一件HM的白T恤,配牛仔短裤和夹趾拖鞋,都让人觉得在发光。开车的时候,连听到TFboys唱的歌都摇晃。
但终归是没什么恋爱经历的女孩子,晚上约会完了回家,总是会蜷缩在姐姐怀里问:“还是不敢相信啊,像莫非那样的男孩子,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他大抵是这城市里太多女孩子喜欢的类型吧:他没有小腹,不抽烟不喝酒,他有留学背景,他有长得像姐姐的漂亮妈妈,他开一辆漂亮路虎,他的一切都带有一股子“骄傲的洋范儿”……
姐姐很笃定地教她:看过《傲慢与偏见》没有?“再有钱的男人,也需要一个妻子”。艾琳,人都是一样的,再漂亮的男人,也需要女朋友。
姐姐离婚后有过三个男朋友,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好看,其中有一个还是意大利人。艾琳忍不住会问:姐姐,哪里来的自信,就觉得自己可以搞定他们?
姐姐搽着大红色的口红,顶着一头微乱的卷发妩媚一笑:“发自内心觉得,我配得上天底下所有的男人,就够了。”
艾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阵子姐姐还在约会一个金融男,晚上出门之前总是喜欢喷一款宝格丽的香水,说那个男人很喜欢:“这是我唯一会讨好他的事,这香水恰恰他喜欢而已。”
姐姐穿着碎花吊带扭着腰身出门,从后面看完全是少女身姿。出门前看了看还在沙发上抱着手机傻笑的艾琳,又补了一句:“虽说谈恋爱是快乐的,可是,再喜欢,你也别太把他当回事了……无常。”
姐姐说得很轻,但艾琳还是听到了,姐姐说的是“无常”。
什么无常?情感无常吗?
那阵子艾琳还不懂,也没法不当回事。怎么能不当回事呢?
莫非是很绅士的男朋友了。他带她去见他的朋友,加分;他每天早上都会发一个五十二块钱的红包给艾琳,加分。在香港出差,发专柜的照片给她:喜欢什么色号的口红?买。后来她就收到野兽派的鲜花,里面是TF全套的口红色号。艾琳才二十二岁啊,一个二十二岁的姑娘,收这样的礼物,怎么能觉得那不是爱情啊。
那就是爱情啊。如今回想起来,那是真的快乐过。那阵子他拉着她的手一起去邻城的草地音乐节,去之前,他到楼下接她,看见她提着的箱子,皱眉:“你穿成这样?”
艾琳脸红了。
他似乎觉得有些过分了,赶紧圆场:“我不是说你穿得不好看——人特别多,你穿裤子会比较方便。”
楼下商店只有男款,莫非拖着艾琳直接买了一件蓝色T恤和一条七分破洞裤。艾琳穿起来竟然也很率性,站在镜子前面的时候她惊了一下。她平日没有尝试过这样中性的风格,穿起来,竟然比软绵绵的真丝长裙更适合她。这飒爽的打扮,中和了她的柔美内敛,仿佛看见艾彤。
莫非很满意地看着他的作品。想了想,摘下他自己手上一只万国男表,戴在艾琳手上:“更搭哎。”
就这样美美地出门了。
荧光棒,尖叫,呐喊,金童玉女。手机自拍的时候,框进去的是一个柔美女生和海归精英的完美搭配。
去看陈粒,直到她唱到声嘶力竭。周身挤满了人,推搡着艾琳往前走,她有些害怕,死死抓着莫非的手。莫非在灯火人群里回头,直接把她搂进怀里。她那晚没有看到舞台,只看到莫非的胸膛,耳边是陈粒的声音:“盼我疯魔,还盼我孑孓不独活。”
后来她说:“我都没有看到耶!”
莫非笑盈盈,一把将她举起来说:“坐稳!”
她尖叫起来。他居然举起她扛在肩头。她挥舞着手里的荧光棒,随着人群疯狂:“与我沉睡,还与我蹉跎无慈悲……”
散场的时候,他们拿着喝光的啤酒瓶,在马路上飞奔。看到前面有个垃圾桶,莫非说:“看我的。”
没丢进去。砸到旁边一辆黑色私家车,警报呜呜响起来。
艾琳呆了。莫非穿着一款黑色跑鞋溜得飞快,一把拉住她:“傻丫头,跑啊!”
快乐到要飞起。
艾琳想:原来用尽全力爱是这样的啊。
夜半,他们坐在飘窗上喝酒,莫非在她耳边呢喃:“艾琳,艾琳。”她又脸红了。
他看着她,手穿过她的头发,夜半他们在飘窗上做爱。艾琳一开始恐慌不已。他关了灯,她却仍可以看到窗下霓虹闪烁,她感到自己发烧到整个身体滚烫。
接近极乐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像一条舞动的鱼,她终于迎着惊涛骇浪飘摇起来。
艾琳从未想过自己还可以这么不规矩地活着。坐在男人的肩头看演唱会,啤酒瓶砸中车以后可以不用道歉就逃跑,夜半可以在飘窗上做爱。
她在黑暗里悄悄问莫非:“你快乐吗?”
莫非喘着气:“很……快乐。很快乐。”
五
不是说好了很快乐吗?
那是怎么结束的呢?
窗外还在下着雨。空调呜呜咽咽,着实令人心焦。姐姐喜欢睡高的枕头,艾琳喜欢软枕。横竖睡不着,捧着手机发呆。
姐姐说:“别等了,别问了,不想回信息不是没看到,就是不想回。”
艾琳问:“为什么啊?我觉得挺好的,怎么就这样了啊。”
明明开怀大笑过的恋情啊。一个星期之前,他们还穿着拖鞋在公寓楼下溜达过,他问她:“亲爱的,要不要吃早点?”只是短短三天而已,她发短信给他,他开始不爱搭理了。
男人一开始说忙。
后来说很忙。
再后来,说太忙。
这个世界的男人从来学不会分手,他们只会用实际行动逼女人说分手。
姐姐还说过这样的话吧:你最好不要知道那理由,有可能只是他嫌你屁股不够翘。那理由,你知道了更闹心。
艾琳有点蒙。她不能接受没有理由的冷淡,问姐姐:“我做错了什么?”
艾彤那晚看着艾琳小鹿般的眼神和毫无岁月痕迹的脸,叹口气:“还是年轻啊。果然是年轻啊。还没有学会有些事就是这样,没有理由也没有原因。”
艾彤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解释,这个世界上,有时候男人就是这样一种生物:他爱的时候,就是很爱;他不爱了,就是不爱。
她果然还是姐姐。她看着艾琳心想,经历过就会发现:当下很快乐的时候,就要跳舞,一直跳舞,因为你不知道那舞伴什么时候会离去。
她是三十岁的姐姐,她早已经习惯这样的情感术语:“我很忙。”
“你是个好女孩,只是我们不合适。”
“是我的问题,是我配不上你。”
就是冷却了。就是荷尔蒙消退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爱情不一样,会永恒,可是,最终却是失望。
艾琳惊讶到张大嘴巴。就这样?
姐姐穿着Ferragamo的撞色高跟鞋,半倚在门口抽一根细长的香烟,袅袅烟丝里她的眉眼在说话:我说得对吗?就是这三个理由。所有的男人分手,都是这三个理由。
她站直身,掐灭烟,款款走过去,抱住艾琳,亲吻她的黑色长直发:“妹妹,哭啊。这个时候,就应该号啕大哭啊。”
你们这些女孩,再不哭就来不及了。
你就要真的变成成年人了。
成年人不会哭,也不解释,他们只有深深的悲伤,捏着一个名字在手心。
艾琳“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抱着穿黑色紧身裙的艾彤,一直一直抽泣,一直一直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艾彤紧紧抱着她:“傻丫头,没有为什么。爱而不得。人人都有求而不得。”
有时候,你刚刚以为找到了那个对的人,可是,他不觉得你是他对的人。“看,相爱这么难啊。”艾彤在艾琳耳边轻轻说,“会习惯的。男人来来去去,习惯了就好——只是以后,不要那么快把整颗心献给那个人啊。”
再过五年,你就不会哭了。
再过五年,受再大的伤,你都会像一匹坚毅的狼被捕兽夹攫住腿,哪怕伤筋动骨,你也只会咬牙呜咽。
过往,太甜蜜。不忍直视。
有人说:爱不动了。
艾琳想:大概,就是这样吧。失恋的那晚,她起床去洗手间,在灯亮起的那一刻仿佛听到自己半扇心门轰然关闭的声音。
她惊讶:一个女人把自己的心门关闭的声音原来是真的可以听到的。
第二日,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眼神变冷,似乎有了些姐姐的意思,对着世界有了玩乐之心,却敞不开心门。腻了。一个女人的一夜长大,有时候是从懒怠开始的。
懒得爱,也懒得恨,也懒得计较。
六
暴雨还是不停。
朋友圈里全是内涝的图片,这座城市遇到50年一遇的洪涝,周边县市还有泥石流发生。公司表示所有员工在这几天可以待在家里办公。路边有开裂,有下水道井盖消失。
哪里都去不了。艾琳穿着拖鞋走进厨房想拿瓶水喝,打开冰箱发现是黑的:“糟糕,停电了?”
手机显示电量还有47%。艾琳有些慌,她并没有备食物,不知道这电要断到什么时候,而且这是二十四楼啊。
她拿着钥匙,走出门去,发现整个走道都是暗的,电梯明显停掉了。周边邻居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家。她迟疑了一会儿,又走回去,翻出姐姐平日里泡澡爱点的香薰蜡烛,点燃后端着走去楼道。
二十四楼啊,不知道要转到什么时候才能下去。看着黑暗的一圈又一圈,艾琳咬咬牙,往下又走了几级楼梯。也不知道要下去做什么,只是觉得待在这断电的高楼,有些心慌。想了想,又往回走了。还是回房间待着,总会来电的。
不敢玩手机了。残留35%电量。
窗外已是黄昏。夏日本该夜得迟了,这鬼天气,竟像抽干了光亮。走道里光线昏暗,艾琳摸索着又往前走了几步,远远看见那头有个红点在晃悠着,走近后闻到那股子熟悉的、像巧克力烟叶的味道。
是他。他站在那里,依然是熟悉的身影。艾琳的心突突跳。
他倒大方,提着两个纸袋,在黑暗里调皮:来个火锅?
七
分手的那几个月,艾琳想过无数次和莫非重逢的场景。
那时候的她想去找他要一个理由,被姐姐拦住:“你这时候去,除了上个分手床,毫无意义。”硬生生断了她的念想。所以她的这个手分得相当骄傲,没有挽留,没有哭号,没有追问——当然这一切还是有,只是没有被莫非看到过。
她甚至想过,是不是这样不纠缠,他就会觉得她和其他女孩不一样。
看,女人就爱这样,非要让那个人觉得自己很特别——“特别”是个虚荣的词,不是漂亮,不是气质,不是别的什么,就是为了让自己和爱情货架上其他的女人有区别。
是很特别啊,但他心里特别的不止一个啊。
她收到的最后一条消息是:艾琳,你要好好的喔。
看,体面,温情,绅士。男人们从来要设法摆出一副无辜脸孔。
他们不愿意当坏人。
时隔一年,在这个暴雨如注的断电夜里,艾琳一声不吭地望着在她的房间里摆弄经纬的莫非。她双手交叉抱胸——这是拒绝,也是一种防备,捂着一颗发烫的心,让它不要蹦出来。她冷眼看着他。他比几年前更消瘦,脸儿竟然都小了一圈,显得眉眼轮廓极其工整。他铺好桌布,从随身带来的纸袋里拿出小碟子、小碗、火锅灶……天知道这样的天气,还断着电,他从哪儿拿来这些东西。
她从不怀疑他在生活里的创造力,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常常觉得他就是哆啦A梦。车尾箱里永远有想不到的小玩意,什么电动红酒开瓶器之类的。她在他面前甚至觉得自己活得有些糙。
他给她倒酒:“半甜白,你喜欢喝的。”
如果能够记住每一个前女友的喜好,这大抵也算是能力了。
她佩服他。
艾琳笑了一下,坐下来,就着一支小小的香薰蜡烛,仰头,将这一杯一饮而尽。才一年,她就学会了不问、不探。人很多时候,要和一些说不清关系的人吃一顿饭,要和一段说不清楚的关系对峙。她这一年,已经学会了想不清楚的事就不想,问不明白的事就不问。哪有那么多界限利落,黑白分明?她居然花了那么多时间才想明白这一点。
莫非给她碗里倒醋,她移开:“够了够了,我不吃这个的。”
他抬头愣了一下,笑:“记得以前你很喜欢这个镇江香醋。”
他也知道那是以前啊。她缓缓笑起来:“人总是会变的,不是吗?莫非,会变的。”
他听出她话里有话,抿着嘴笑了一下:“艾琳,是我不好。”
“哪里不好?”
他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问她:“你还在恨我?”
恨?恨是多么需要能量的事情啊。她低头给自己夹了一片青菜,她最近几个月都吃得很素,体脂率已经降到23以下。
只记得那三个月,像被人抽干了水分。看到快递员递过来的笔是莫非的手,看到超市里的收银员是他的脸,她甚至在百度上搜索要如何度过失恋的头一个月。最多人提到的答案就是“时间”。时间过了什么都好,可是那时间怎么一分一秒那么慢?终于看到一个中肯的。那姑娘说:如果常常觉得沮丧,那说明沮丧的时候还不彻底。
要有多彻底呢?艾琳干脆在夜里放声大哭。哭到第十几个晚上,终于觉得没什么意思了,于是换了跑鞋出门对着月亮跑步。有时候耳机里放起那些歇斯底里的歌,她干脆继续哭,泪水和着汗水一起流。
这年,终于体验了一场元气大伤的恋爱,以前嘲笑别人的“用情太深”像记耳光打到自己脸上。原来爱情是这样抽丝剥茧,也算是知道了。
姐姐问她:你后悔认识莫非吗?
她竟然又呆呆傻傻地觉得,怎么还是不后悔呢。
那是因为后来见的人没有一个像他吧,没有一个如他那般鲜活有趣,就像一棵蓬勃生长的树。后来她遇到那些“系统”“单位”里的、剪着平头背着双肩包的男人,谈着奖金、绩效,盘算着婚前还是婚后财产,她更觉受伤。
爱情应该是另外一个奇幻世界啊。现实还不够烦闷啊?他每次一来就像带来一整个奇幻世界;每次来,挟着风雨雷暴。
这夜,她沉默地看着他的额角,起身,去冰箱取出一小片奶酪递给他。
他点点头,拉起她的手。她坐在他旁边。
他们喝着半甜的白葡萄酒。这一年,不知道是谁教她,喝白葡萄酒的时候,配一点奶酪片,格外醇厚。这年,她像成熟了好几岁,今晚她穿着挂脖黑色长裙,戴着闪亮的耳钉,手上有一串潘多拉手链。这一年,她种了睫毛,背着GUCCI的酒神包。一场热爱过后,她开始有点烈,又有点小性感。
酒过三巡,她看到火锅气罐的小火苗开始变得微弱。她似乎也要气息微弱了。
与其说她喜欢莫非,不如说她其实比较喜欢在他面前的那个自己。从未那般肆意、热烈。她一人的时候,像合起花瓣的含羞草。后来她交过几个男朋友,无疾而终,她没有再碰到像他那样的人。在那几个人面前,她老是要问自己:这是爱情吗?是爱情吗?
可是在莫非那里的时候,她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条神经都在告诉她:是爱情,是的,是的,是的。
在莫非那里,她真像姐姐啊。
姐姐当然是美的——
醍醐灌顶。一刹那她心思通明,时隔数年,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莫非是心尖尖上那个人。不是因为她艾琳真的有多么爱他,而是只有在他面前,她特别特别地像艾彤,像她想成为的另一个自己。他激发了她,充盈了她,让她看到自己最鲜活的样子。
原来爱情的意义在这里,它让你看到那个最耀眼的可能。
莫非低头说:“艾琳,我一直觉得很抱歉。”
艾琳听不清他说话,或者说,说什么有那么重要吗?她只觉得他是好看的。男人怎么可以好看成这样?眉梢,眼角,她看到他细长的手指。在酒足饭饱后,他点燃香烟,一如从前。手机马上就要没电了,她刷完最后一轮朋友圈,看到有人说,今夜洪峰要过境,消防官兵在堤坝上守夜,守着最后的城市防线。
她看着他,抿了一口酒,问他:“你明天去哪里?”
他灿烂起来:“飞青海。然后,从青海去西藏。”
她没猜错,他才不会停留。果然,他还是在路上啊。
她突然听到自己心中那只老去的小鹿跳起来:抱他啊!傻瓜!抱他啊!把他抢回来啊!
这一次她决定听话。
八
这一年,这一天,这一晚,她决定伸手去够一次,去痴缠一次,去挽留一次。
她以前不这样做,觉得太没有自尊。可是她发现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这座城市里,人人都在争抢,抢一桶洪水时期的泡面。KTV里,所有的女生都会挤到喜欢的男人身边坐着。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
她要温柔缱绻。
她要彻夜缠绵。
第二日,艾琳一早拉开窗帘,发现天居然晴了。这天气好得这样快,她赶紧扎起头发,奔到楼下去便利店买早餐。天气晴好,人人脸上都是美满笑意。阿姨说:“茶叶蛋要吗?刚刚煮的,香着呢。”
艾琳笑:“那就来一个啊。”
艾琳坐在那里,看着绿树掩映的地下车库出口。
莫非还在楼上睡着。
她觉得,天晴了,什么都好了。
可是,怎么闻到这么浓浓的离别气息?她吸溜着酸奶,走出门,看到地上倒着一辆橙红色的共享单车。她掏出手机,扫了个码,骑上去。
一上午,她骑着这车四处晃悠,看这座城市被蹂躏过的痕迹。路上依稀有断掉的树枝,环卫工人在用铲子清理堵塞的下水口。
她想起前几日看的一本书,林语堂说:“孤独”这两个字拆开来看,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蚊蝇,足以撑起一个盛夏傍晚间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稚儿擎瓜柳棚下,细犬逐蝶窄巷中,人间繁华多笑语,惟我空余两鬓风。孩童水果猫狗飞蝇当然热闹,可都和你无关,这就叫孤独。
或者像朱自清说的: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原来她终于也活成了这样。自由感,她一个人也可以这样啊。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会遇到情节那么曲折的故事,可是只要在自己身上发生过,被铭记过,那就是爱情啊。
我曾英勇无畏,我曾赤诚爱你。
从此我关闭心扉,变成大人。
我心中的小鹿,打量着每个前来说爱我的人,一脸不屑,缄默无声。
再也做不回小女孩。
她知道自己留不住莫非的。
昨夜过后,她也没想过留住他。
他的机票不会改签,他的人生不会改变航线。她是他夜航时窗外的月——干脆是云,月终究只有一个,云有很多。那又如何呢?
她也二十八岁了。她也终究是自己买房子、买车子,自己穿越黑夜的人了。
九
雨过,天晴。
她回到公寓,推门却看见姐姐蹲在客厅里收拾行李箱。见她双眼无神地回来,姐姐顿时叫起来:“哎哟,跑哪去了,打你手机……”她突然哭出来,扑上去,抱着艾彤号啕大哭。姐姐皱着眉大笑:“这是怎么了?一场洪水就吓成这样了?你以为你还是十四岁啊?!”
不是洪水。她想着这洪水再也遇不见了吧,听说这是50年一遇的水位。这也是50年一遇的72小时——有些爱情就像洪水,来一次,下一次还会来,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是灾难还是温柔。这滔天洪水中,她以为她可以回去。终于明白,他也许从来只是一个造梦者,一个展示者,却仍是上天给她艾琳的恩赐。
若你还是喜欢一个人,那就喜欢着。
若你还是想念一个人,那就想念着。
每当想念、喜欢、惦记的时候,就停下来脚步,在街边,在超市,在露台,认认真真想着他的脸,给他祝福。
有些人是来提醒你的:当下,此刻,爱,接受,或者失去。
有些人的爱啊,如洪峰过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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