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醉的探戈
1
我的发迹得益于一位慈眉善目的婆婆,她是府南河边一所中学的校长,七十年代末期,我被调到那里担任副教导主任。
当时该校已经有了一名正主任,而且还是婆婆校长内定的接班人。这位正主任是个小伙子,高而瘦,直而挺,酷好抽烟,“烟囱”这一绰号安在他身上可谓形神兼备。婆婆校长身材奇短,粗胖的手指就是十根肥肥的猪儿虫,整个人好似一台墩在地上的小号锅炉。二人站在一起形成一种互补似的和谐搭配,特别是“烟囱”叼着一根香烟矗立在婆婆身旁的时候。
婆婆年届五十二三,行将退休,接班人的问题已经提到议事日程上。也许矮个子的内心有着浓烈的高个子情结,鹤立鸡群的烟囱成了理所当然的人选。婆婆向他暗示过几次了,他也俨然以校长的接班人自居。全校上下,男女老幼,教师学生,职员工友,都把他看着即将上任的新校长。
但是我的到来破坏了正常的秩序。婆婆发现我的“能力”远远超过烟囱。我有几大优点,都是烟囱所不能比拟的。我不抽烟,给婆婆留下了严格自律的好印象,其实我有十年的烟龄。一篇科普文章说抽烟波及的损害对象中,婴幼儿首当其冲,我的儿子当时年仅两岁,我决定以儿子的名义戒烟,我把调动工作作为一个契机,到了新单位,人们递给我的第一支烟就被我拒绝了,于是我成功地戒了下来,直到二十七年后的今天还在延续(始料不及的是如今儿子的烟龄已经十年);我有“口才”,给婆婆留下能说会道的好印象,婆婆的语言还停留在文革阶段,动辄就是形势大好不是小好但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要抓革命促生产要向工农兵学习,我的语言让她耳目一新。烟囱和我不能相比,他是讷于言且不敏于行,三十来岁的年纪,成天叼根烟,一坐就是大半天,在鲜活的人群所组成的学校里,他的落落寡欢显得格格不入;我有“文采”,一份计划让婆婆大开眼界,学校的大小文章立即被我包办,烟囱教数学出生,基本上写不出像样的文章。
我的出现打乱了婆婆的方寸。烟囱是她亲自培养的,一朝舍弃有点不落忍,何况烟囱鞍前马后跟了她十几年,从私人感情这个角度,心地善良的她绝不愿意卸磨杀驴。但是面对我这个会念经的外来“和尚”,婆婆又怦然心动,她清醒白醒地知道,从学校的前途着眼,校长的大印就是应该交给我这样的有为青年:能说、会写、不抽烟,这就是德才兼备。
公与私的矛盾交织在一起,让婆婆举棋不定。冥思苦索之后婆婆想出一个绝妙的办法:出一道“考题”,让她最终选出接班人。这和古时候皇帝招驸马的程序有些类似。当时干部的管理还处于文革以后的恢复阶段,退休校长的推荐往往起到关键的作用,新校长基本上就是由卸任校长来任命。婆婆暗自决定,谁交出满意的答卷,她就把印把子交给谁。
2
婆婆出的考题是:用合法的手段为学校找一笔钱回来。
这份考题既简单又复杂,既古老又前卫。是的,从古至今,钱就是物质生活的灵魂,而在改革开放方兴未艾的当时,钱更是人人都崇拜的孔方兄。形势对于有心“找钱”的教育界人士来说也是好得很,校办企业不需资金就可以注册,而且免税三年,哪怕转一笔帐都可以捡五个点子发一笔小财。譬如一家公司的一笔一万块钱的营业款,本该交一千八百块钱的税,转到我们帐上后,钱就变成 “我们的”了,于是一千八全免,那家公司留五百块给我们,他们提走九千五,包括净落的一千三,除了国家受损,学校和公司俩家得利。这和后来黑社会通行的“洗钱”极其相似。
但是婆婆要求“用合法的手段”找钱,尽管文革余波还在她的脑海中盘旋,她却精明得很,她既想在退休前肥肥实实给老师们发一笔奖金,让自己在一片赞歌声中解甲归田,又不希望退休前给她的清白人生抹上任何污点。她的目标是光鲜谢幕、平安着陆。
“洗钱”肯定是不合法的,要想找回钱来只有另辟蹊径。
我和烟囱分别行动起来了。
3
时值阳春三月,天上飘悠着的风筝激发了烟囱的灵感,他找到一位动手能力极强的老师,要他为学校糊风筝卖钱。他算了一笔帐,一个风筝成本是五分,卖两角,可以净赚一毛五,如果卖上一千个就是一百五,三十名教职员工每人可以发五元钱。五元,而且额外,在一个白面锅盔只值两分钱的时代,简直可以说是肥得流油。婆婆应该满意了。
那位动手能力极强的教师是教物理的,当时动乱甫定,百废待兴,教育设备严重缺乏,这位教师便自己动手制作教具,电学、力学和光学所需的演示仪器,他居然做出了十之六七,这在七十年代末期引起不小的轰动。
然而这位教师虽有动手能力,却缺乏必要的想象,扎了百十个平庸无奇的所谓风筝,材料费花脱两百,一个也没有卖出去,最后搞了个血本无归。这些风筝不是大得过分,就是丑得出奇,不仅没有艺术美感,放在哪里都碍人眼目。但是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全都飞不上天。待到东风无力百花残,柳条吹走最后的絮,物理教师收拾起了摆在锦江大桥桥头上的地摊,挟着一堆篾条和宣纸制作的过气风筝,灰溜溜地回到了学校。那神情和失街亭的马谡一样落寞和羞赧。
教学上春风得意的物理教师,一下子变成商战中败下阵来的风筝师傅。他长时间沉没于悔愧之中而不能自拔。他悔的是不该受烟囱的撺掇,放下教具糊风筝;愧的是自己想象力居然缺乏,连一个简单无比的风筝都对付不了。他整日价想一个问题,咋个天平的两端可以轻易地找到平衡,宣纸和篾条的组合物就无法飞升呢?
而且风筝之误产生出意想不到的后果。物理教师虽然回归课堂,但是他的课从此失去风采,他一头埋进了金庸的武侠小说中。他以为,金大侠的故事可以启发自己的想象,因为那类书全是凭空想出来的,胡编乱造就是想象力,想象力就是生产力。他的“街亭之败”就在于想象力的缺乏。
然而金庸们的陷阱是进去容易出来难,一旦陷入,你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再加之物理教师已经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他在金庸们的虚幻世界中越陷越深。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金庸的宝典成了他的“圣经”,书中的主人翁是他的偶像:萧峰的成长血泪,杨逍的放荡不羁,香香公主的罕见姿容,小龙女的清新脱俗,令狐冲的体贴入微,郭靖的质朴憨厚,这些来路不明的英雄美女吸走了他的全部精气神。
终于有一天,他的想象力被开发出来,他坚决地认定自己就是这些人物的化身,他是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代表,他要求学生不再叫他老师,而是叫他大侠。走火入魔不足以概括他的全部精神状态,因为他已经活脱脱一个八十年代的唐吉诃德。他成天捧着金庸古龙,想象着自己戴剑江湖,行侠仗义,电光石火,剑及履及。
大年三十有人看见他坐在街沿边边,手捧一本金庸书,脚边放个酱油瓶,可能是奉老婆之命上街打酱油,却钻进居心叵测的金大侠为他预设的陷阱中,从早晨九点一直看到华灯初放、路断人稀。大年三十的夜,连杨白劳都扯了二尺红头绳匆匆赶回家去,终于,咱们的前物理教师、后风筝师傅、现金庸同修,从令狐冲的圈子中挣扎出来,迈着韦小宝的侠步、回味着段正淳的艳遇、左手捏着金大侠、右手提着酱油瓶回家了。他家那顿年夜饭一定没盐没味,因为酱油瓶子里空空如也。
二十年后我在一个屋檐下看到极度衰老的物理教师风筝师傅当代大侠,守着一个破败的租书摊,几十百把本油腻腻的金庸古龙和梁羽生围成一个八阵图,不安好心地等待着前赴后继的殉道者。然而他有所不知,时代一直在进步,虚幻已经被玄幻打垮,金庸也宣布归隐“山林”,因为玄幻是一种更加不着边际的捏造和想象。
4
出师未捷先折大将,烟囱颇感沮丧,但是他属于心头用事的那种人,这种人的特点就是决不承认失败。很快,另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又在他的心头酝酿成熟。
不苟言笑的他,经朋友的推荐和一位街道生产组的技术员接上了头。
“糊风筝?你是不是回到原始社会去了?”技术员表现出某种非凡的气度,一开口就把烟囱发配到远古时代。转瞬间,他隆重推出的一个全新项目又把烟囱拉回到二十世纪:
“要发财,只有搞工业。搞工业,就要和美国接轨,标准件是与美国挂钩的唯一产品。从人造飞船到天霸手表,都用的是标准件。这里头的油水大得很!”
长期混迹于街道作坊的技术员基本上对技术一窍不通,但是却练就了一嘴老江湖的口才,他极其生动地向烟囱描绘“标准件”的利润空间和发展远景,他的话没有丝毫的技术成色,却有高度的含金分量,“一个标准的螺母卖一块钱,成本只要两毛二,净赚七毛八,再乘以十、乘以百、乘以千,甚至于乘以万,乘法你肯定比我精通噻,请主任大人想一想,那是啥子概念?而且还是美元!到时候吗,你就忙倒点钞票哈。”
烟囱被完全说服了。半个钟头不到,烟囱已经在宇宙飞船的宏观世界和天霸手表的微观世界中打了一个来回。协议迅速达成,技术员被聘为校办厂顾问,每月开五十元薪水外加提成,负责与美国方面取得联系。启动资金为二百元,通过转帐的形式划到一个正规的帐户上。“我不沾一分钱现金,到时候你们自己到银行点钞票就是了。”上任不到一分钟的顾问,斩钉截铁地表明了自己的清白,也打消了烟囱的最后一点疑虑,同时还拨动了烟囱内心的隐秘算盘:到时候,岂止是点钞票,校长的靶心砣砣都将捏在我的手上。
顾问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台十八世纪末叶的老虎钳,一把十九世纪中叶的活动板手和几百个二十世纪初叶的螺母毛坯。这就是生产标准件的全部家当。它们虽然自身并不标准,却要靠它们生产出标准的“件”来。而且它们值钱得很,学校为这套工业体系付了七十元给涉外顾问。
烟囱又从教师队伍中发掘到一个人才。这是一位当过知青的男教师,在农村他恰好担任过生产队的农机修理工,这一经历让他成为标准件的合适人选脱颖而出。于是,与美国接轨、用于人造飞船和天霸手表的标准件就正式开始生产了。
前农机修理工、现标准件工厂厂长兼工人的那位数学教师,在老虎钳上手工板了两个月的螺母。产品堆在屋子的角落,逐渐生出一层黄褐色的铁锈。这些螺母个个都不起眼,但是它们个个都雄心勃勃,人造飞船的翅膀等待着它们去紧固,天霸手表的机芯需要它们去校正。它们知道腐朽和神奇是可以相互转化的,总有一天,它们将成为航天市场和手表行业的抢手货。
这一天永远没有到来,因为负责与美国联系的顾问在领了一个月的薪水之后彻底失踪,二百元启动资金也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不知去向。运老虎钳来是涉外顾问、生产组技术员的最后一次露面。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知道街道生产组是个什么机构。它是介乎于集体和个体、国营和私营之间的奇特组织,是计划经济的产物、历史进程的怪胎,它收容了国营单位在清理阶级队伍的过程中淘汰、压缩、精简的富余人员,或“劣迹”昭著的异类分子,而纯洁队伍的过程中肯定有冤假错案,因此它既可能藏龙卧虎,也可能藏垢纳污。
烟囱很不幸地遇上了一个“异类”,他让烟囱为学校创造了“负三百二十元”的利润(-320.00元),加上异类风筝损失的二百元,前后520元的巨款让校长婆婆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婆婆挥泪斩马谡,打发烟囱到了局上去报到。局上把他分配到了后勤处,专管校办企业公司下属的涉农单位,也就是那些喂有肥猪的村小。
几年后我在龙泉驿山泉铺的一家饲料公司找到那笔启动费。它静静地躺在这家小公司的帐户上,被农村信用合作社代管着,因为用途是“宇宙飞船备用件”,与猪饲料差之天远,就好像龙泉驿与美国相隔万里一样。不明的来路和可疑的去向反而保证了它的安全。
前不久我曾经遇到过烟囱,仍然高而瘦、直而挺,只是更加瘦削,整个人骨立形销,酷似一根加长的叶子烟杆。
5
惟有农机修理工意犹未尽,两个月的螺母攻丝让他找到了一点点感觉,他似乎又回到了战天斗地的岁月里,更让他看到了美好生活的曙光。
不得不插叙一句,他是一个苦命的人,从小在一个多子女的贫困家庭中长大,父亲是个守门员,可惜守的不是足球门。从小到大农机修理工就是在和几个哥哥抢饭吃的生存环境中度过,排行老幺的他基本上没有吃饱过。几年的知青生活虽然挣扎在生存线上,毕竟是自己开伙,没有人和他抢食,反而扎扎实实吃了几顿饱饭。调回城里以后当了数学老师,与一位因病留城的女青年结婚,很快有了一个女儿,一家三口靠他每月三十六元五的微薄收入度日,老婆只好到建筑工地煮饭,挣点零钱贴补家用。一成不变的豆瓣饭是他全家的主食,背着襁褓中的女儿上课构成学校的一道景观。
有时他正讲得兴起,声色俱厉地质问着学生:“X到底等于啥子?等于你们妈还是你们爸?”学生被问得张眉张眼,语言极富特色的老师是在调侃还是在提问,大家捉摸不定,此其时也,背上的小师妹极合时宜地哇哇大哭起来,学生们松了一口气。老师忙着安抚崽女,他们终于可以不用为这个另类问题去寻找答案,这个问题可能属于拓扑学的范畴,或者一门未知的边缘学科。
其实老师的语言风格很受学生欢迎,常常来点小小的恶作剧又让学生由衷地高兴。譬如布置作业,他让学生一气勾上几十道题,在学生的一片叫苦声中他却宣布这些题都不做。或者他问学生,今天的作业多不多,学生说多,他就说,你们嫌多那就再布置几道,学生连忙说不多不多,他就说既然不多那就再布置几道。弄得学生不敢答话。
农机修理工认为自己“功勋著卓”──我纠正过他应该是“功勋卓著”,但他坚持独特的表达方式。他认为不一定把螺母卖到美国去,先把国内市场打开再说吧。美国的事慢慢来。他每天准时到车间上班,不攻螺母了,他就擦拭螺母,几百个螺“母”就像他的女儿们一样,热热闹闹地和他挤在一起,好像一个和谐的大家庭。每一个蓄势待发的标准件被擦得锫儿亮,比起那些奇丑无比的风筝,它们要逗人爱得多,至少它们整齐划一,好似同卵同精的多胞胎。有一天我到车间去,听见他正在跟“女儿们”说话,“你们要乖,要听话,要耐心。爸爸正在给你们找好人家,到时候把你们全部嫁出去,说不定你们还可以嫁到美国呢。”
我知道他还蒙在鼓里。我的鼻子忽然发酸。豆瓣饭把他吃伤心了,小女儿把他拖变形了,“功勋著卓”的他多么希望餐桌上有三菜一汤、崽崽女有保姆侍候、而且喝雀巢奶粉、坐四轮童车。他的未来,或者说他摆脱贫困的希望,就寄托在这堆毫无用处的铁疙瘩上面。烟囱的急功近利在把自己赔了进去的同时,烟囱的饥不择食也搅乱了他那原本清贫但是宁静的生活。
6
我的运气比烟囱好得多。
我一头钻进周遭的大工厂里,我像卧底侦探一样深入到工厂的要害部门。五次以上的碰壁之后我的书生气荡然无存,第六次出现在一家锅炉厂的车间时,我已经一副行家里手的派头。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在锅炉厂的热压车间发现一种胶锟,内里是一个钢轮,外表包一层橡胶,因为经常磨损,橡胶外套需要随时更新。虽然厂里有技术和能力,而且厂里有现成的热压设备,但这项更新业务基本上是拿出去加工,因为技术要求不高,唯一需要体力和耐力,厂里没人愿意做这项活计。我们只需自购橡胶原料,派“农机修理工”和几名有点体力的男教师就可以吃下来。
进一步深入下去,我了解到车间的一名技术员就是我校一位女教师的丈夫,二人新婚燕尔,正处于密月的黏糊阶段。风筝大侠只知道想象力是生产力,他不知道在当今中国,社会关系才是最大的生产力。有了技术员女婿作内应,我们很顺利地拿到了这笔外包业务。半个月不到十个崭新的胶锟就被我们加工出来,每一个的加工费是一百二,除去材料费,我用合法的手段为学校找回一千元,这是我的办学路上淘回的第一桶金。
婆婆的喜悦可想而知。她给每个教师发了二十元,在大家齐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的歌声中,她毫不犹豫地把我作为校长的后备人选报到了局上。
7
局上的任命出乎每一个人的预料,一位五十五六的老头代替婆婆担任了校长,我被任命为副校长。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的“口才”帮了倒忙,局长认为我尖酸刻薄、锋芒太露,先在老头手下打磨一阵再说。
老头校长说话颠三倒四,学校管理毫无章法,一两次的交谈就让我探出了底细,我知道这不是一个真正的对手,校长的靶心砣砣最终将捏在我的手上,我只需耐下性子,等个三年两载。
但是昏庸的老头校长却明白一个新世纪的真理,巩固政权需要强大的经济实力。他上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抓校办厂。他把风筝师傅、螺母厂长、以及锅炉厂内应的老婆也就是那位女教师一起找来,商讨发展国民经济、改善人民生活的大事。
他说,“你们生产胶锟是在借鸡下蛋,永远只能看人家的脸色。”
他出语惊人地宣布:“从现在起,我们要自己下蛋。”
他制定了一个薄利多销的基本原则,并且高瞻远瞩地提出了一个项目。项目提出之前,他摸出一个自制的物件。全体与会人员,当然包括我这位副校长,一致认定,这是一具正在退化的鸡爪子的模型,因为鸡爪子有四个脚趾,而这具模型只有两个。
“错。”老头校长宽宏大量地一笑,“这是一把圆规。我自己亲手制造的。我调查了行情,它的需求量大得很。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我认为我们的项目是不是可以定在它的上面发展呢?”
天哪,这居然是一把圆规?两条腿一长一短不说,腿脚上还分别缠着细铜丝,难道用它们来固定圆心和周长?而且,操作它必须两只手一齐上阵,现在的独生子女哪个有这样的耐烦心?
我们全体被这把“圆规”打懵了,连心神不定的金庸同修和记挂螺母女儿的标件厂长都被这把所谓的圆规拉回了现实。风筝师傅说了句大实话,这把圆规比他的风筝丑十倍。螺母厂长认为,圆规的特点是“规”,落脚点是“圆”,你自己都不规范咋个去圆人家?锅炉厂内应的老婆则很内行地说,圆规倒是简单,生产它的模具却复杂得很。
看见我们一致持怀疑态度,老头校长又详详细细地介绍了他制作这把所谓的圆规的过程。材料用得不多,三个罐头筒筒、一把钢丝钳子、一把家用剪刀、一捆五号铜丝、一把冲击电钻、几枚五分铁钉、几把一字改刀、一捆医学棉签、一张药用胶布、一瓶消毒酒精、一瓶止血碘酒,虽然复杂了一点,但是这些东西就在身边,随处都可以找到。时间更不在话下,区区五个晚上而已。
“一大堆材料再加五个晚上,你就下出这么个蛋来?”螺母厂长尖酸而不刻薄地问。
“请问校长,棉签胶布碘酒的用途是什么?”糊过风筝的大师傅知道手工制作最讲究的就是材料的有效性。
“你没看见校长的手指头缠着胶布么?”内应老婆有着女人的敏锐观察力,一进门她就发现校长的手指头挂了花。
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老头校长到底咋个想到圆规身上去的。是圆规的使用价值迷惑了他、还是简单的构造打动了他、抑或对供产销的完全无知左右了他?总之,当天的国民经济研讨会全体一致否决了老头校长的异想天开。最后达成的共识是,“自己下蛋”一无条件二无能力,“借鸡下蛋”仍是我们当前的发展模式,胶锟的经验是成功的,应该继续走橡胶制品的道路。迅速成立橡胶制品加工厂,内应老婆担任业务员,负责外出寻找业务,标件厂长负责生产。风筝师傅担任工厂会计。我作为副校长负责校办厂的全局工作。
业务员和厂长人选顺利落实,会计职务的任命遭到了风筝大侠的坚决抵制。他无法跳出金庸教授的巨擘掌心,他已经“皈依”了那个成年男女的童话世界,那个情天恨海的虚幻江湖。
会计的重任落到了一位从广西调来的随军家属身上,她是党员,非常可靠。
8
锅炉厂技术员的老婆,有着迷人的脸蛋和性感的身材,她的专业是音乐课。教音乐她确实是一把好手,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中学的音乐尽管没有小学那种喧宾夺主的地位,她的音乐课却特别受学生的欢迎,几个长满青春痘的大男生总是围着她转。也许在青春期的梦中,她是这些男孩子的梦中情人。但是音乐教师美而不艳,热而不狂,她更像他们的大姐姐,她深得他们的喜爱,他们发自内心地尊敬她。如果认认真真在音乐教学上下点功夫,咱们的这位美人儿将有一个十分光明的前途,当时她搞的几个节目在区上拿了好几个一等奖,有一个节目甚至轰动了全市。
但是魅力十足的音乐老师,离开了相濡以沫的钢琴,走出了大有可为的课堂,告别了青春躁动的学生,义无反顾地投身到危机四伏的商海中。
业务员很快拿回了一笔业务,为一家东风汽车组装厂生产汽车挡风玻璃的压胶条。这是一笔可观的业务,其产值和利润是胶锟的好几倍。我记得带着样品回来的那天,女音乐教师春风得意,细细的汗珠微浸香腮,让她更加美丽动人,你无法把她和挡风玻璃的压胶条联系在一起,你只能想到T型台上走猫步的时装模特。我一时间有点走神了,这样一位美人儿,何苦要去和臭烘烘的橡胶打交道?
唯有橡胶厂长“没心没肺”,乐不可支,他已经从螺母女儿们的创痛中走了出来,他立即投入到火热的橡胶加工的事业中。这一次不是飞天玄火的宇宙飞船,而是脚踏实地的东风汽车。汽车当然要有挡风玻璃,而玻璃和窗框完全是两个概念,好似前娘和后妈一样势不两立,这就该咱们的压胶条大显身手了。有了它,挡风玻璃和窗框可以结合得天衣无缝,又可以永远不会打架割逆。
橡胶厂长立即以百倍的热情投入到东风汽车压胶条的生产之中,这一次他的憧憬更加实在,美好生活已经看得见摸得着了,崽崽女快要喝上雀巢奶粉、马上就要坐进四轮童车、三菜一汤眼看就要摆上餐桌。而这一切取决于为前娘后妈生产出沟通的桥梁和联系的渠道。
美丽的音乐教师源源不断地找回业务,品种也不断更新,一切与橡胶有关的制品都在我们的加工之列,轮箍、垫圈、瓶塞、灰盖、水封、油封……单从令人眼花缭乱的品种就可以知道,外边世界的发展多么迅速。橡胶厂长更是忙得不亦乐乎,每天早上六点钟他就把压胶炉的电源合上,七点钟他已经笼罩在橡胶蒸汽的茫茫白雾之中了。
忽然有一天,橡胶厂长昏倒在压胶炉前,医生的结论是高压贲门出血。食道与胃交接处又称之为贲门,也就是我们所知道的横膈膜。平时它是闭锁的,只能单向打开,食物可以由此进入胃部,胃里的消化液却不能逆流到食管。有些人有冒酸水的毛病,那是这道门出了问题。
橡胶厂长的嘴角有一丝血痕,他的横膈膜自身发生了病变,它不仅挡不住胃酸的逆流,而且还渗出可怕的鲜血。医生说,长期的粗糙食物特别是辛辣制品的侵袭,使他的横膈膜陷入一种生态失衡的困境之中,营养不良又导致贲门失去自我修补的机会和能力,而大量吸入工业废气,譬如橡胶蒸汽,是贲门出血的间接诱因。
一段时间以来,橡胶厂长发觉自己的吞咽有些问题,他以为过多的豆瓣导致咽喉发炎,于是他大量服用润喉片。然而他和我们一样不知道,他的食道病变造成了贲门处的神经发生问题,上括约肌无法适当地放松,以致食物不容易进入食道。食道上端变得扩大,形成食物滞留。还有一点连医生都不知道,那就是为何这类病人容易发生消化器官的癌变,但统计发现其中 6%的病人会生成鳞状上皮性的食道癌,发病率为3~4‰,二者合计的概率为十万分之一。
非常不幸,风华正茂的橡胶厂长,极有天赋的数学教师,三口之家的主心骨,嗷嗷待哺的崽崽女的父亲,病留女知青的丈夫,被死神划拨到了这十万分之一的队伍中。
住院一周,他死了。带着对三菜一汤和四轮童车的憧憬,他独自一人奔赴那极乐世界去了。
二十年五以后他的女儿做生意发了大财,在浣花别墅安了家。尽管妈妈早就嫁作他人妇,女儿却始终没有结婚。也许在爸爸背上大闹课堂的情结是她心中难以逾越的坎。她的资产足以让她过上锦衣玉食、宝马香车的新贵生活,但是她的菜谱一成不变,永远是三菜一汤,和一小碟豆瓣。
9
老头校长在任上呆了两年零一个月。在突然晕厥于一次政治学习之后,他顺水推舟把校长的靶心砣砣交给了我。从自己下蛋的雄心破灭到借鸡下蛋的流年不利,短短的二十五个月就搅得他心力交瘁、万念俱灰。他的一头浓密的黑发彻底变白,白得耀人眼目。元人孙周卿的小令《沉醉东风》中有两句描绘妇人梳头,“双拂黛停分翠羽,一窝云半吐犀梳”,这里的一窝云指的是女人的黑发。如果是一窝白云,正好是他的鲜明写照。
眼昏一似秋水微浑、发白不若楚山云淡。老头校长从此浪迹江湖,成天出没于大小学校,或坐而论道,或夺席谈经,虽然语无伦次,倒也优哉游哉,得其所以。
老头校长还有一个嗜好:手工制作圆规。他的家里堆满了这些由罐头皮捏成的“鸡爪子”,最近的几个已经实现俩脚找齐,鸡爪子逐渐向圆规靠拢,固定方式也产生飞跃,微型螺栓代替了细铜丝。而且还有一个革命性的举措,创可贴代替了那一系列急救药品。
“我就不信下不出蛋来。”
每做一个,他就发狠似的说一句。
10
我正式上任了。
我的第一项仁政就是把奖金由五元提高到七元。两位前任的经历让我深深领会做官的诀窍,经济不仅是泱泱大国的命脉,也是我们这个蕞尔小店的命根。我必须切实有效地抓经济,不管是借鸡下蛋还是自己下蛋,只要下得出蛋,就应该不择手段,当然前提是这些手段必须合法。这是婆婆校长留给我的精神遗产。
我一如既往地重用美丽的音乐教师。我希望她拿回更多的橡胶业务。只有她能够奇迹般地拿回源源不断的业务,这是我们的生命线。
然而我万万没有料到,我陷入一场空前的危机之中。
这是一场感情危机。我的三十七年人生的第一次遭遇。
她约我喝茶。最初我以为这是接触群众的好机会,我欣然赴会。我相信喝茶是一种形式,她的目的显然是要和我商讨她的待遇问题。美丽的女性在温馨的茶楼向你提出关于金钱的任何要求你都是不忍心拒绝的,我也做好了思想准备。她应该得到恰如其分的报酬,哪怕是高一点也不过分。唯一要商讨的是付款方式,提成还是发月奖。更重要的话题是如何进一步扩大工厂规模。这是我赴约的核心目的。
当竹叶青的叶子在杯底一根一根地竖起来的时候,她开口了。她的要求让我大吃一惊。
她想和我交朋友。
我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为何还要再“交”?我喝了一口茶,这茶好苦。
她说,我想和你成为“好”朋友。
我说全校教职工都是我的好朋友,你当然也不例外。我又喝了一口苦茶,苦味让我保持清醒,清醒的表现形式就是不醒窍。
那次喝茶丝毫没有提及钱的问题,也无法议及生产的扩大。但是我看得出来,她明显感到失望。
她再一次提出要和我交朋友是在一家舞厅里。这一次又是她发出的邀请。我心中隐隐约约有点感觉,我想,美丽的音乐老师难道想和我来一场感情游戏?我当然不想拒绝,面对美色,我可能无法成为柳下惠。
偌大的舞厅只有几对舞伴。一位歌手正在为舞友们伴唱,舞曲是邓丽君的“酒醉的探戈”,是一首慢四步。她抚着我的肩,我托着她的腰,我们的另一只手合法地捏在一起。暗淡的灯光摇曳飘忽,那几对可疑的“舞伴”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她的气息吹到我的脸上,她的坚挺的乳房有意无意地磨擦着我的胸口,她的眼睛灼灼发光。她的头几乎要靠在我的肩上。
她在我的耳边窃窃私语。她说,“校长,让我们成为好朋友吧!”
我的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想起尿局长的教导(关于尿局长我在“了犹未了”一文中有所提及):“当官要把握两点,一是金钱二是美女。只要在这两个问题上不出漏子,你就可以长久地当下去。”当时社会正在处于改革洪流即将涌起的前夜,其实一些有识之士已经归纳出外遇的诀窍,最经典的一条是,“外遇人人有,不露是高手”。
我是后来才知道这一经典理论的。如果当时我知道外遇可以“不露”,也许事情的发展将会是另一个样子。我用尿局长的教诲指导我的跳舞,我把心思放在舞步上。
我说这位歌手太业余,她一唱我们的步子就乱了。
我的不合时宜好似一副清醒剂。她立即直起腰身,和我保持了礼节性的距离。我们索然寡味地跳完了邓丽君。其实业余歌手唱得如诉如泣,悠扬婉转,但是我一任她抛洒着一串丽珠:
“我醉了/因为我寂寞/我寂寞/有谁来安慰我?”
我想谁来安慰你的问题不关我的事。
不久以后美丽的音乐老师办理了调动手续。接收单位是“绿叶衬衫厂”,这个厂在九十年代初期解体,如今只有在工业博物馆里依稀可以找到它的影子。
拿到调令那天,音乐老师的眼里流露着一丝哀怨。出门时她留下了一句令我终身难忘的话:
“校长,你是个好人,我不恨你。”
我微微有些吃惊。我想,我的廉洁自守肯定对她造成伤害,但是她却仍然把我划入好人的行列。也许她另有隐情?
11
橡胶业务随着音乐老师的调离而中断,加之数学老师撒手人寰,校办厂一时间陷于绝境。我很着急。上任不久,我的地位尚不稳固,急需一个强有力的经济支撑。三年的副主任、两年的副校长、一年的校长经历让我认识到,经济大潮中的学校,校长首先要姓“钱”,然后才能姓“教”。德智虽成于有体,万事却败于无钱。
工厂会计、那位随军家属,自告奋勇站了出来。她说她愿意为校办厂建一个面包作坊,销路不成问题,她的老公在空字028负责后勤采购,每天需要两百多个面包,一个面包卖五分钱,纯利润至少三分,也就是说,一天就可以收入将近六块钱,一个月可以为学校提供两百来块,保证奖金是没有问题的。如果再进一步打开销路,学校的兴旺发达将指日可待。
热腾腾黄酥酥的发酵面团吸引了我。我做了认真的市场调查,当时在我们学校周边五条街的范围内没有一家面包作坊,却有八个居民点,三所小学,一所中学,以及近百个企事业单位。这是一个潜在的市场,蕴含着一个诱人的前景,期待着一个绝佳的项目。
随军家属年约三十二三,广西壮族人氏,平庸无奇的相貌,先天一副破锣嗓子,却居然是刘三姐的远房亲戚。也许唱歌基因被刘三姐全部垄断,也许东施和西施是硬币的两个侧面。然而她烤制出来的面包却香喷可口,令人馋涎欲滴,不仅空字028的兵哥子们非常欢迎,拿到市面上也十分抢手。
那段时间,随军家属、党员会计、面包师傅、广西大嫂的脸上光光生生,耳环佩起了,戒指也戴上了,尽管是黄铜面上镀的一层金,却把她衬托得珠光宝气,不仅掩盖了广西山区的乡气,不经意间你甚至以为她是刘三姐的亲妹子。
她一直有一个愿望,哪一天戴着这些镀金饰品,挂一串玻璃做的翡翠项链,再穿一身成都街女的时髦服装,轰轰烈烈地回一趟家,让那山沟沟头的众乡亲开开眼界,三舅妈、四幺姑、五姨妹、六婶娘,还有隔壁的队长娘子,一定会齐刷刷投来艳羡的目光。人活脸,树活皮,电灯泡子活玻璃,男女皮鞋活底底,能够如此灿烂一回,这辈子也就满足了。
一颗耗子屎让亲妹子提前实现了衣锦还乡的美梦。
工商和卫生部门同时接到举报,我们学校生产的面包存在严重的卫生问题,包装袋中居然发现鼠粪。一位顾客甚至腹泻,回忆起来,食用我校的面包是直接原因。
赔偿加罚款,学校清空了全部积累和库存,我们又一次回到原始的起点,面包作坊被迫关闭。不久以后,对门一家小学的面包上市了,他们独家垄断了南门这支角的市场。真相也随之被揭开面纱,“耗子屎”是这家小学的校长唆使人放的,腹泻“顾客”是他的小舅子。人家略施小计就把我们置于死地。但是我们没有证据,无法起诉对方,也不敢和人家对簿公堂,无良官司既劳民又伤财。
最后一炉面包全部装进一个塑料编织袋,刘三姐亲妹子背着它回了老家。穿着成都街女的时髦衣裙,戴着镀金首饰,挂着玻璃翡翠,陪伴她的,是老公的复原安置介绍信,以及她的调令。基本可以算得上轰轰烈烈。
成都让她伤心,她坚决要求老公复原,夫妻双双回归甲天下的桂林山水。
后来接到她的 。她说家乡的亲人热情地欢迎她荣归故里。人人都说面包好吃。刘三姐的亲戚们是厚道的。
“所谓耗子屎其实是烤糊了的葡萄干。”
她在信的末尾写道。口气中不无委屈,又透着无奈。
12
面包作坊垮了,我的办学之路又面临断炊之危。我决定走群众路线,让全校教师发表意见。“群策群力”是每一个走投无路的当权者所能想到的最后一招。
当时教师们对于金钱越来越喜欢,大家的胃口已被眼花缭乱的社会现象吊起来。形势也发展得很快,万元户刚刚成为人中豪杰或社会翘楚的代名词,“万元户不算富,十万元才起步”的口号就立即刷新了“富人”的标高。人们追求物质利益的那份私心好似潘多那魔盒,一旦打开,它的势头便摧枯拉朽。
众多的意见中,一个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
声音来自一位政治教师。他说不管搞什么项目,订单是最重要的。“订单”的概念兴盛于九十年代后半叶,八十年代末期居然就从一位教书先生嘴里冒出来,让我立即对他另眼相看。
“而要拿到订单,传统的方法已经不起作用。”政治教师进一步发表惊人之见。他说,这几年他一直在研究社会形势,中国正处于飞跃发展的前夜,经济形势好得很。现在搞工业,必须剑走偏锋,出奇制胜。市场急需的,投资少、见效快的,就是我们应该考虑的。
“这叫做吹糠见米。”政治教师用通俗易懂的比喻解释了一个复杂的经济学概念。
政治教师是大家公认的哲学家。善于对生活中的特殊现象加以定义。他说麻将的手气是一种物质存在,由三个因素决定,一是搓麻将的过程,二是砌麻将的过程,三是掷色子的过程,这三个环节虽然是人力而为,但其结果无法人为控制,所以,手气是“一种人力所为的但不受意志力干扰的随机组合”。让人想到《好兵帅克》中的那位给排水沟下定义的将军。那位将军对士兵说,什么叫排水沟?就是位于道路两旁低于地面用于排水的凹槽。
他的哲学更多的时候用于实际,他拒绝空谈,他是大家公认的务实主义家。有一次他悄悄告诉我赴宴的一个诀窍:伸筷先揭顶,然后拈四方,肉少莫啃骨,菜少先倒汤。他说这叫“见机行事”。可惜我一次都没有实践过;有一次在商场看到一种自行车的护泥板,经过仔细计算,他认为比他现有的自行车护泥板划算得多。待到需要更换护泥板的时候,绝对买不到这样的便宜货。于是他一口气买了两套。他说这叫“未雨绸缪”。可惜直到他的自行车全身烂完,护泥板都完好无损。那两套备用件成为挂在他家墙上的艺术品;他请人打了一套家具,突出了结实这一特点,他是在为他六岁的女儿着想,十五年以后,这套家具就是女儿的陪嫁。他说这叫“深谋远虑”。后来女儿为此差点嫁不出去,因为没有一个小伙子愿意接受这些粗大笨重的物件,就好像现在的人们只知道T恤衫牛仔裤不知道军便服中山装。有个小伙子说得辛酸,它们好像性欲旺盛的偷窥者,有它们在旁边,你无法与老婆做爱;他最得意的一次交易是用一间十四平米的房子换了一台彩电,这在八十年代中期可谓轰动之举,因为当时那间房子只值一百四十块钱,一个彩电却价值三千,而且一机难求。他把这一次交换归纳为物超所值。二十年后开发商为房主赔偿了一套六十平米的安置房,市值三十万,相当于一百个彩电。
在哲学家的建议下,我最终为校办厂确定了塑料加工。哲学家担任业务员。我心中的隐忧也随之消除。因为男人决不会重蹈音乐女教师的覆辙。至少,他不会要求调到衬衫厂去。他的性别决定了我们也不会成为异性朋友。
奉行实用主义的哲学家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反正不是“传统”的路数,我们的塑料加工厂短期内就红红火火地开工了,而且很快就吹糠见米,产生效益。我们的奖金终于达到最小的两位数,人均每月10元。第二学期期末,我给每个教师破天荒地发了个最小的三位数:100元,按当时的物价,足可以买一辆精美的童车。数学老师若在,一定会赞叹哲学家“功勋著卓”。
好日子顺顺利利地过了三个学期。
第四学期刚开学,一个惊人的消息突然间传遍全校:塑料厂业务员、政治教师、咱们的哲学家,毅然宣布辞职。
这个消息让大家如丧考妣。工厂业务员辞职意味着什么,人人都很清楚,至少它比麻将手气的理论更加通俗易懂。
哲学家言不云二,九牛不悔。他非常诚实地向我摊牌,他准备独立办厂,他的月收入可以超过最小的四位数。当时人们的工资普遍只有六七十块钱,上千的月入肯定非常诱人,就好像现在如果能够拿到六位数的月薪,所有的公务员都会放弃公职。
“我不会把事情做绝。学校这边我肯定要分点业务给你们。”哲学家说这叫留有余地。
他去意已定,我知道无法让他回心转意。就好像小炉匠掌握了赖以活命的联络图一样,他肯定为自己的“四位数”控制了全部塑料业务,而且他也一定为自己的变节准备了一大套四字箴言,说不定他还想动员我加入他的举义。
三年后我到他家去办理最后的手续,让他写一份自愿退职的申请。他欣然同意,一挥而就。他的话题很快转移到他的私人塑料厂。
“我的塑料花可以把人家的卖垮。”他指着一个类似树圪兜的注塑棍子,“我在里面加了香精。”他说这叫以假乱真。
也许这是他所能发挥出的最为奇巧的构思了。加香精的塑料疙瘩让我看到了他的穷途末路。这一次我的预见罕有地准确。当他的所有业务都因母厂的解体而消失的时候,他的塑料厂彻底倒闭,前后生存了不到四年。他的生活来源完全断绝。小炉匠最终被座山雕杀掉,就是因为手头缺一张联络图。
前不久我又到他家去过一次,我打算组织老同事们去看望婆婆校长。他住在一套简陋的拆迁安置房内,两室一厅,四十五个平米,屋内挤塞着那套笨重而结实的家具,它们最终没有随女儿嫁出去。而那台用房子换来的彩电,早就成为文物一样的摆设,孤苦伶仃地呆在角落里,卖给收荒的农民大概最多值二十块钱。但是主人家舍不得抛弃它,它默默无声地见证着昔日的辉煌,主人的,和它自己的。墙上仍然像艺术品一样挂着两套护泥板,它们适合于永久26平跑型号的自行车,那是一种存在于人们记忆中的交通工具。备用护泥与待嫁家具互相陪衬,恰好印证了王勃的千古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
他得意地告诉我,经过一年的研究,他已经掌握了免费用气的诀窍:打开燃气炉的点火开关,再反时针方向旋转到最大角度,这时只有中间的气口冒气,这股气足以炖烂一只老母鸡,却无法推动表上的计量仪器。他说这叫乌龟下蛋──打规定(龟腚)的擦边球。
他每月靠一百八的低保维持生计。
他后悔过没有?走出他的家门时我想到这个由来已久的问题。他的一生离不开四字箴言:吹糠见米、手气定律、见机行事、未雨绸缪、深谋远虑、物超所值、言不云二、留有余地、以假乱真,以及乌龟下蛋,那么他为自己的九牛不悔的那次务实主义行为做过归纳没有?他知不知道应该怎样归纳?
我帮他找了四个字:
利令智昏。
13
哲学家的离去暂时没有造成危机,因为他给学校留下了一笔可观的积累,这笔积累足够发一年奖金。而且,学校面临解散,我奉命组建一所新的中学。新学校开办的头两年,由教育局负责教师的奖金,人平每月十五元。
最令我兴奋的是,新学校气派恢宏,外表看去酷似一所“华侨学校”。大批的家长抱着现金找上门来,人人都想把自己的独生子女安置到这所高雅的教育殿堂。后来看见精美的盒装月饼,我才知道月饼厂长和学校校长一样,都懂得重包装不重内容是中国消费者的通病。我们的要价迅速提高,由最初的三百元一个学生发展到后来的六千元每人,三年时间实现原始社会到共产主义的飞跃。教师的奖金也是婆婆时候的将近百倍。
我终于摆脱了办厂找钱的梦魇。我想,我可以理直气壮地姓“教”了。
我决心把全副精力放在教育上,我一定要加倍努力,把从八三年到九三年这十年的损失补回来,我要让精美的月饼盒里装着同样精美的月饼。我能说会写不抽烟,我是婆婆校长心目中德才兼备的有为“青年”。尽管当时我已经不年轻,吃四十七的饭,走四十八的路了。
一个电话搅乱我的渐趋平稳的心境。
14
是一家医院打来的电话,一个癌症患者想见我最后一面。
病床上躺着的人让我大吃一惊,她是依然美丽的音乐教师,美而不艳,热而不狂。虽然仅仅阔别七年,而且正当喜乐年华,但是她的枯焦与憔悴却让我难以置信,看得出七年岁月已经把她消磨得灯干油尽。
“七年来我一直关注着你。”她的第一句话就解释了为什么医院会把电话打到我的办公室。
但是她接下来的话却让我震惊:
“我拿回来的业务全部是用身体换来的。我太幼稚了,轻而易举就掉进汽车厂长设计的圈套中。我一离开学校就和老公离了婚。约你喝茶那段时间,我的婚姻正处在危机之中。我很想找你倾诉一切,橡胶业务、家庭危机。当时你是我唯一的支撑。我把家庭的命运,个人的前途都寄托在你这个校长身上。但是你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告诉我,她是汽车厂厂长的第一任二奶。一年以后被抛弃。那位厂长最终因为巨额贪污被判处死刑。她成为连带责任人被起诉,因为情节轻微免予刑事处分,但是没收全部个人财产。不名一文的她干过很多职业,站柜台、摆地摊、当中介,曾经办过一家广告公司,最终被人骗得仅存一身换洗衣服。
“我甚至卖过身。我发誓坚决不来找你,我珍重你的廉洁自守,你是我心中的一块净土,我要努力维护它。三年前我得了乳腺瘤,医生诊断是良性。但是海洛因的干扰让它发生恶变。我的生命很快就要结束了。谢谢你来看我。”
我的双眼已经被泪水模糊,我的心被深深的自责击垮,分手时她的一句话更让我无地自容:
“哥,你是唯一一个和我跳舞喝茶却不动心的男人,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我敬重你。”
我是她的哥!我是她心中真正的男人!我是她一直敬重的人?!
但是我不配。当她深陷危机的时候,我却把她当成柳下惠怀中的妇人,她的求援成就了我的廉洁自守──准确解释叫“假道学”。我哪里是不动心?我对她的曲解就是动心的证明。她的悲剧我要负一半的责任。
过了三天,美丽的音乐老师带着幽怨离开人世。自此以后,七年前的那首歌就一直在我的心底深处回荡:
我醉了,因为我寂寞。
我寂寞,有谁来安慰我?
自从你离开我,那寂寞就伴着我。
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往日的旧梦,就像你的酒窝,
酒窝里有你也有我,
酒醉的探戈,告诉他,不要忘记我。
酒醉的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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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十年来我在“勤工俭学”的道路上跳着酒醉的探戈,迷失方向,步伐凌乱。从八三年到九三年,烟囱主任败了,老头校长晕了,物理教师废了,数学教师死了,音乐教师走了,党员会计垮了,政治教师辞了,他们原本是教育界的精英,是学校的骨干,是孩子们的良师益友。
有一个问题我不知道问谁。中国的校长们姓“教”就够了,为什么一定还要姓“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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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劫后余生一样,带着对音乐教师的深切愧疚和无限怀念,我一头扎进教书育人的千秋伟业之中。从93年到2000年,这是一个翻天地覆的七年,这七年我过得充实具体,毫不亏心。学校的品牌也建立起来,远近遐迩,上下左右,业界内外,人们都知道这里有一所教育质量很高的学校。市教育局的一位副局长,曾经在一次全市校长会上把我们学校与每一个区最突出的一所学校归为一类,他甚至建议我们这几所学校组成一个沙龙,定期研讨引领教育新潮流的课题。
我已经到了婆婆校长的阶段,或者老头校长的年龄,但是我暗自得意,我比他们风光得多。婆婆校长的光鲜谢幕平安着陆简直是最初级的目标,老头校长的悻悻然离去也不值一提。该拿的荣誉我全部占齐:市、区优秀校长,区优秀党员,优秀党务工作者,教育学会理事,一些教育科研组织的顾问,中学高级教师,我基本上被人们列为专家一类的人员。我对并不遥远的未来无欲无求,维持现在的生存状态,我将名垂史册,虽去犹荣。我常常在心灵深处和音乐老师对话:小妹,感谢你为我纠正了方向。
三个来访者的介入差点让我为“五十九岁现象”增添最新的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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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我的办公室来了二男一女三个人。两个男的三十多岁,一胖一瘦,女的大概四十出头,但是一看就是保养得很好,而且眉眼间透着一股“妖”气,总之比较养眼。他们自我介绍是天宇商贸开发公司的,女的叫胡总,胖的是她的秘书,瘦的是经理。
“哥老倌,想不想找一笔钱?”胖秘书一开口就和我拉上了兄弟关系。
“应该叫校长。”女胡总立即非常优雅地纠正他。
原来他们看上了学校临街的一道围墙。据他们说,只要拿到批文,这道围墙就可以推倒,建起二十个三乘二等于六平米的商铺,每个商铺月租金六百元,一年可以净收入十四万,三七开或者四六开,学校可以每年坐收三万到五万的红利,校长本人的“惠(儿)”另计,绝对是现工资的好几倍。“惠(儿)”是那时候通行的隐语,指的是意外之财。
我说先不提分配问题,我们去考证一下可行性再说。
我们一行人来到那堵围墙下面。我发现即使把绿化带占完,也只有两米的径深,加上两米的宽度,四个平米的商铺能够干些啥子名堂?
带着疑问,在他们的一再邀请下我和他们共进晚餐。席间没有我预防的灌酒,只有理性的分析和计划。女胡总说她负责公关,争取向前外推出一米,瘦经理负责批文。我不用做任何事情。只需等他们的好消息。
后来又吃过一顿饭,还送了我两瓶酒。仍然要我任何事情都不做。
18
一个月以后,胖秘书忽然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现成的五千块钱,批文基本上下来了,但是需要付一笔“红线补偿费”。我想骗局终于亮出了底线,绕了一个大圈子,就是为了这五千块?真是太不把我当对手了,如果你一开口就是伍万甚至五十万,反而是在高看我。
我略一计算,两顿饭,两瓶酒,合计大概一千元左右。于是我回答说,恰好手头不方便,只有一千元。胖秘书立即一迭连声的说一千元也可以。少顷,他打了个的来到学校,留下一张欠条,领走了钱,又匆匆而去。
我保留着欠条,但是我知道它仅仅只能证明一千块的人间蒸发。
电话再次响起在一个月之后。这一次是瘦经理打来的。他约我到天然居茶楼见面。胡总已经等在那里,一见面,养眼女士就一再道歉。她说她已经知道胖秘书拿走我一千元的事,“对不起,让校长受骗了。这是一千元,请校长收下。欠条你就自己处理了吧。”她把一个信封放在桌上,用一只纤手很优雅地把信封轻轻推到我的面前。丰韵正盛的女性,如此诚恳的态度,我的心浸润着一丝暖意。
“那钱他用于了赌博。我已经把他解雇了。”她补充说。
我们三人一起共进了晚餐。席间他们向我通报,墙外的一米已经搞定,下一步可以商讨启动资金的问题。瘦经理拿出一本预算方案,详细开列了材料费、工时费、管理费、以及税费。整个的工程款大概四十万到四十五万之间,出入不会超过一万。
我仔细研究这份预算。平心而论,这份预算造得合情合理,基本没有瑕疵。如果不出意外,三年内是可以收回投资的。
“根据分成确定启动资金的比例,校长你看如何?”瘦经理见我专注于他的预算,于是很有礼貌地征求我的意见。
我说可以。
分手的时候我们谈妥,利润学校四、天宇六。启动资金我校出二十万,“天宇”出三十万,一周内双方把款子打到一个共同的帐户上。帐户由双方各出一人管理,任何一方单独都无法支取帐户上的钱款。
我说我必须把这件事交教代会讨论,通过以后我还要向教育局汇报。这两个必要的程序走完以后才说得上倒款的事。一周的时间可能不够。
养眼女士表示没得问题。
19
我用了缓兵之计。
其实一开头我就发现了破绽。一是区区几万元,连我都看不上,他们会如此淘神费力,这里边一定有猫腻;二是我派人到工商部门调查过,所谓的“天宇商贸开发公司”纯属子虚乌有;三是红线绝对不可能逾越,当他们说墙外一米已经搞定的时候,我的疑问变成了肯定的结论: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胖秘书借钱是骗局的一环,用来反衬女胡总和瘦经理的诚实。最终的目的是解除我的戒备,让我把二十万“启动资金”划拨到“公用”帐户上。至于从公用帐户上取款的问题,对于职业骗子来说那简直不存在任何障碍。
我庆幸一千块钱的失而复得,我甚至暗暗得意,毕竟我还赚了三顿饭、两瓶酒、一杯茶呢。我想酒醉的探戈没有白跳,过去二十多年的经历让我增强了免疫力。
我佩服我自己。
20
每隔一周,瘦经理就打一个电话来催款。我每次都推到教代会身上。五次的催款以后,瘦经理再也没了音信。
初夏的一天,忽然接到胡女士的电话。她约我面谈。我欣然前往。我没有任何把柄被他们抓住,我唯一的“错误”是没有钻进他们的圈套。
瘦经理开着一辆桑塔纳。我们三人来到沙河边一家四星级宾馆。胡女士解释说,这是军管单位,不受任何外部机构的管辖。她似乎在暗示什么。
我在他们的带领下进入一个KTV包间,瘦经理又领进一名陪唱女。这是一个清纯靓丽的小姑娘,穿一袭轻柔的薄裙,歌声也非常清秀。瘦经理趁小姑娘在与胡女士合唱的时候悄悄塞了一把钱给我。他说待会由你把小费给她。我想这些姑娘靠卖笑为生,确实不容易,我答应了。我暗地里数了数,六百。
在众人的吹捧下我拿起了话筒,荧屏上出现俄罗斯的歌曲“三套车”。这首歌是我的拿手。我尤其擅长用假俄语演唱它。我曾在初中学过一学期俄语,桌子板凳飞机田野森林橡皮书包学校等单词还残留在我的记忆中。我用三套车的曲调把这些互不相干的事物揉在一起,以假乱真,每一次都获得人们的热烈掌声,大家感谢我让他们听到了原汁原味的“俄语版”三套车,有一次,一位女士甚至为之倾倒。
我想,两个骗子以为骗得了我,还不知道谁骗谁呢。我用浑厚的男低音演唱这首古老的俄罗斯歌曲,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被我唱成“你好河流伏尔加”,冰河上跑着三套车被我唱成“飞机飞机这是田野”。那天我发挥得特别好,我完全投入进去,我已经达到忘我的境界。但是等我唱完时没有听到预期的掌声,大小适中的包间里静悄悄的,胡女士和瘦经理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包间里只剩下陪唱女。
刚一唱完,陪唱女突然用闪电般的速度脱光衣裙,她只穿了一袭薄纱,穿脱十分方便,瞬间,一段玉笋便突兀于我的面前。尽管包房灯光幽暗,她的身体仍然白得耀眼,她的双乳挑逗似地向我挺立,她的私处无耻地向我展示。她嗲声嗲气地说,老公,你唱得好好耶,我想当你的老婆。她突然坐在沙发上,掰开自己的双腿,“你看不看一下我的小妹妹?”□□□□□□□□□□□□□□□□□□□□。(以上省略二十字)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股鲜血立即涌入我的心脏,我从来没有在如此幽暗的房间,单独面对过一个裸体的年轻女性,我差点不能自持。
这时荧屏上出现一排我此生最为熟悉的汉字:
酒醉的探戈
随着汉字的出现,一段刻骨铭心的歌声响起来:
我醉了,因为我寂寞。
我寂寞,有谁来安慰我?
我一个激灵,我分明看见音乐老师正抚着我的肩头,目光幽幽地盯着我。
我忽然怒不可遏。我迅速退到包间的门口,厉声质问还在进行丑表演的这个裸体女郎:“你有什么资格在我的面前听这首歌?谁叫你脱衣服的?说!”小姑娘吓得浑身发抖,蜷缩在角落里,嗫嚅着说,“那、那、那个瘦瘦的先生叫我一定把你伺候好……”
我打断她的话,我叫她把衣服穿上。我掏出自己的钱,扔了两百元给她。她立即毫不含糊地说,应该六百。我说六百是我接受了你的“伺候”的价钱,给了你六百,也就承认我接受了你的“伺候”,但是我没有,今后也永远不会。
我一把关上电视,快步走出包间,从唱完三套车到出门,前后费时不到一分钟。女胡总和瘦秘书坐在大厅的一张桌子旁,见我出来,二人明显吃了一惊,瘦经理迅速把一个玩意儿揣入衣兜,但我清清楚楚看到那是一个数码相机。
我把六百元钱递给他,我说,“谢谢你们的良苦用心,可惜我无法领情。顺便说一句,我们之间的合作到此为止。”
我逃也似来到沙河岸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劫后余生的感觉涌上心头,刚才的一幕让我心有余悸。他们精心策划了一次“制造”把柄的行动:我正在接受小姐的伺候,心旷神怡,忘乎所以,瘦经理捏着数码相机从天而降,啪啪啪,一通狂拍,于是我束手就范,乖乖地用二十万换回耻辱的证据。然而今生今世他们永远都无法弄明白,是什么力量支撑着我,面对年轻美丽的胴体却可以无动于衷?
沙河正在整治,但是已见雏形,杨槐成荫,沙鸥翔集,晓风残月,岸芷汀兰。我的心终于平静下来,我庆幸我的全身而退,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我踏着月影,在心灵深处和音乐教师展开了热切的对话:
小妹,哥没有作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我仍然是你心中那片净土!谢谢你的监督,你让我今天做了一回真正的男人!
“真正的男人”五个字突然从我的嘴里脱口而出,变成一声呐喊,在夜色笼罩的沙河边久久地回荡。
栖息在岸边的一群白鹭被我的喊声惊起,扑楞楞扇着翅膀飞向远方。
21
2002年我担任调研员,校长职务由一位28岁的青年人接替,两年以后他就下课,乱收费是原因之一。管人事的副局长找我谈话时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希望局长在全区校长大会上对我的一生作出公正评价,就算是给我念的“政治讣告”。
局长欣然同意。他用了十多分钟的时间对我的校长生涯作“盖棺论定”。三百人的礼堂回旋着年轻局长的男中音,全场鸦雀无声,大家凝神谛听。在局长的描述下,我的过去光辉灿烂,我的历史是一座丰碑。
我的神思早就飘越礼堂的屋顶。我正在和音乐教师对话,我们阴阳相隔,但却心灵相通。我想告诉她,我已经光鲜谢幕,平安着陆。但是她幽幽地看着我,一曲“酒醉的探戈”在空中响起:
我醉了,因为我寂寞。
我寂寞,有谁来安慰我?
自从你离开我,那寂寞就伴着我。
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往日的旧梦,就像你的酒窝,
酒窝里有你也有我,
酒醉的探戈,告诉他,不要忘记我。
酒醉的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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