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部中文网络小说
◎王立
终将散去的华美盛筵
《成都,今夜请把我遗忘》是慕容雪村的网络代表作,小说弥漫着颓废、忧伤、质疑的灰色情调。在那个没有月光的平安夜,上帝赐福、众生喧嚣的时刻,而陈重倒在了成都某条黑暗、潮湿又寒冷的小巷里,一场华美的盛筵就此散去。濒临死亡的陈重似乎看到了金光灿灿的上帝在为众生赐福,而他自己已被置之度外。作为一个个体的生命,如尘世中的一颗尘埃,陈重所上演的故事及其悲惨的死亡,注定会被遗忘。然而,正是透过陈重最后的回眸,表达出了慕容雪村内心的悲悯意识与人生关怀。
《成都,今夜请把我遗忘》在网络小说中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就在于告别了痞子蔡《第一次亲密接触》、《雨衣》等这类言情读本的初期网络文学时代。自慕容雪村开始,网络写手们开始真正自觉地关注当下的时代人生与社会现实,其叙事艺术也日益成熟。
慕容雪村借成都这样一个都市的舞台,让陈重、赵悦演绎他们的人生故事,他试图以文字来剖析一个都市、人与都市的现实关系,以及人在都市重围之下的生存境遇、精神游历。从中使我们看到,都市的表面尽管繁华绚丽、光怪陆离,然而都市的每一个角落都面目可疑、都市人每一张脸的表情都捉摸不透。小说中的陈重作为这个都市的白领阶层,一家公司销售部的经理,在物欲横流、尔虞我诈的城市中,曾经拥有过的美好的梦想、甜蜜的爱情、真挚的友情……,只是虚幻的华美盛筵,不可挽回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我们看到,陈重放弃了生活的原则、放弃了道德的自律、甚至行走在法律的锋刃上,却一再放纵了自己的欲望,玩世不恭地生活着。而他所面对的现实,也是轮番上演着背叛与放纵的悲剧:在追逐金钱与权力中,陈重与上司、同事之间勾心斗角,欲置对方身败名裂,结果反遭算计;他爱妻子赵悦,却不懂珍惜,而让他真正心痛的是赵悦居然欺骗他、背叛他而与人偷情,终至离婚散伙;陈重虽然拥有很多朋友,又毫不在乎地糟蹋友情,甚至勾引朋友的未婚妻。每个人似乎把这一切都操练得得心应手、自鸣得意。然而,玩弄人生者必将为之付出沉重的代价。
关于《成都,今夜请把我遗忘》的创作,慕容雪村如是说:“这个小说的主旨就是‘怀疑’,怀疑爱情、怀疑友情、怀疑人本身。我说过:怀疑是比忠诚更接近上帝的品格。”我想,这种怀疑来自人在都市重压下的孤独与不安。温情脉脉的面纱下掩藏着居心叵测的伎俩,貌似忠厚友好的笑容里隐含着不怀好意的伪善,风月无边的灯红酒绿中是一口口温柔的陷阱。为了摆脱这种孤独与不安,人人都在企图自我救赎,在背叛与报复的恶性循环中,已无规则可言,混沌无序,所以这种挣扎是徒劳的,显得悲壮而又可笑。在历尽沧桑之后,我们茫然无措的眼睛所看到的都市,人人都心怀鬼胎、面目全非,连都市的天空都是灰色的、甚至狰狞可怕。因而,可怜的人陷入更为孤独不安的境地。正如纪伯伦所说:我的兄弟呀,你的精神生活被孤独和寥寂所包围,假如没有这孤独,你就不会是你,我也不会是我;假如没有这寥寂,我即使听到你的声音,也会以为是我在说话;即使看到你的面孔,也会以为是我在揽镜自照。
慕容雪村冷静而又激愤地彻底剥去都市的光亮外衣,无情揭开人的道貌岸然的外表,把生活原生态地呈现出来。陈重的死亡报应、赵悦的虚伪情感、李良的无可奈何、王大头的腐败堕落……,爱情、友情、理想、道德,甚至连生命都脆弱得不堪一击,这种场景令人窒息。陈重的警醒来得太迟了,生命的代价毕竟过于残酷。也许这并不具有典型性,也不代表一代人的都市生活状态,但这是陈重这一类青年人生活现实的反映,足以引起读者对他们的反思、悲悯与关怀。
《成都,今夜请把我遗忘》对于网络文学的影响之深是不言而喻的。文本采用的现实、追忆、插叙交错的叙述策略、幽默灰色的叙事语境,繁华迷离的都市场景,以及颓废不安的人物、故事、主题,给了网络写手巨大的刺激与参照。甚至就连小说的题目,也在网络上刮起了旋风,以都市生活为背景的、以深圳、重庆、广州、北京、天津、上海等城市命题的长篇小说纷纷涌了出来,令人眼花缭乱。这样的跟风克隆,是众多网络写手期望借此复制慕容雪村的辉煌之路。可惜成功的极少。
孤独不安的灵魂
在阅读玫瑰水手的《重庆孤男寡女》的过程中,我想起了福克纳的名著《喧哗与骚动》。当然,这是两部截然不同的小说。我只是从《重庆孤男寡女》中真切地感受到了都市生活中充满了“喧哗与骚动”及其隐藏在灯红酒绿表象后一颗颗孤独不安的灵魂。
《重庆孤男寡女》无疑是一部具有畅销性质的网络小说。故事的开始是广告公司老板安生替朋友到火车站接来了刚刚大学毕业的网友妖妖,两人从此开始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生活。事实上,这是一个无关爱情的故事。作者所要揭示的,显然是更深刻的社会问题。小说中的一切似乎都是偶然的。安生与妖妖的相逢乃至成为室友;安生不幸遭遇车祸而成失忆;老唐新婚前夜狂欢猝死;安生居然是老唐爸爸与安生妈妈的私生子……但是在这偶然之下,又是一种生活的必然。无疑,生活的另一面总是令人啼笑皆非、面目可憎的,总是充满了意想不到的戏剧性和悲剧性。所以,安生们躲避崇高而玩世不恭。失忆,实际上就是一种对于现实的逃避。因此,所谓失忆,成了安生们特定的精神指向。
失忆中的安生们——是的,安生们!在这里我要特别说明,小说中失忆的虽然只是安生一人,然而,他的失忆显然具有广泛的代表意义,是他的同伴或者说是都市丛林中某些青年人,都似乎不约而同地患上了“失忆症”,所以我用“安生们”来代表他们。酗酒、性交、张扬、荒诞……在故作潇酒、我行我素的背后,孤独不安的灵魂游走在现实之外,迷失在现实之中。这是一个精神价值沦丧而物质的欲望喧嚣尘上的时代。但问题是,无论是精神还是物质,对于安生们来说,都是可以不屑一顾的,甚至连生命都视作过眼烟云。安生的战友大傻和扁脑壳纵身跃向死亡陷阱里尖锐的竹片时,“因为那是一个远离世人的环境,一切都单纯地保持原始的生态,好像那里才是人最好的归宿”,而变得视死如归;老唐是个拥有千万资产的总经理,对于婚姻的极端恐惧使得他无处安生,在高达三十七层的露台水泥栏杆上,居然玩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死亡演习,最后在新婚前夜纵欲狂欢终至坠崖而死;安生的女友古萍,以一种悠闲的姿态、优雅的笑容,从十二层的高楼之上从容飘逝……对于生命的冷漠与蔑视,无不给我们以震惊和沉思,而我们却难以走进他们的心灵。即使是与安生同居一室的妖妖,也无法彻底明了安生的内心世界。
“生活就是一场游戏”,这是安生的生活态度吗?从他为人处事的表象来看,也许是这样的,然而,穿过他那包裹着心灵的坚硬内核、深入他的内心世界,我却深深感受着他的真诚、他的热情、他的无奈以及他的痛苦。他与一个又一个女孩子发生着无爱之性,上床性交似乎只是快餐式的游戏,无所谓爱与不爱,只要需要。但是,对同居一室的妖妖,他居然如同柳下惠坐怀不乱一样,成了一个真君子。我想,安生对于真正的爱情是认真的,所以才会纵欲而不动情。他的认真同样表现在对于工作的态度上,由于决策失误,他给金辉公司造成了五百万元的经济损失,作为总经理的他引咎辞职后,又把自己的广告公司立即转让,所得的两百万元全部赔偿给了金辉公司。他拒绝亲生父亲赠送的巨额财产、拒绝妖妖给予他的真爱,以失忆来忘却现实、以否定一切来封闭自己。这使我想起了躺在病床上的普鲁斯特,他以回忆抗拒着遗忘,写下了一部长达近270万言的小说巨著《追忆似水年华》,他的追忆烛照着过去的生活与现实、烛照着人的心灵与思想,使得“重现的时光”亲切、忧伤、快乐而又感慨不已。然而,《重庆孤男寡女》中的安生,包括他的一些同伴,以失忆或者毁灭来逃避生活、拒绝现实。 安生的阳萎与他的失忆一样,具有人类普遍属性的象征意义。生活在这样一个物欲滔滔的现实中,他虽然不断地追索过去、寻觅着未来,但依然走不出生活的迷茫与困惑、找不到生命的意义与价值。
怀疑爱情、躲避崇高、蔑视生命、否定一切,是无法解决人生的困境的。这就是《重庆孤男寡女》给予我的最深刻的启示。同时,这部小说因为这样的探讨与指向,走出了网络文学风花雪月的圈子,走向了更为广阔的社会现实,从中使我们看到了网络小说正在日益成熟。这对网络文学来说,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花样年华:成长的代价
《SARS·少年·高跟鞋》是一部青春小说。作者老e目前虽然客居西湖之畔,但不是一个熟悉的名字,然而,他在这部小说中,所描述的从少年到青春的萌动与觉醒那样一种过程,事实上是我们每一个人都经历过的青葱岁月。生活经验的重叠,使我的阅读沉浸在回忆之中,并且百感交集。
SARS作为一种背景,显然具有一种象征意义。SARS对于人类突如其来的袭击,使得毫不设防的人类惊惶失措。SARS使人类清晰地感到了“死亡”的触手可摸,像个孩子般地孤独无助。而少年时代及至青春岁月,同样是不设防的,但是却充满了“成长的焦虑”(杜拉斯语)。而这种“焦虑”,由于幼稚的心态、不成熟的人生经验,在面对光怪陆离的现实时,往往无力把握,既伤害着他人也伤害着自己。在这个特定时期的特定意识中,仿佛这世界遍布“死亡”的陷阱,同时充满了诱惑,其实那种“死亡”正如非典型肺炎一样,是一种“非典型死亡”。
从小说中的撒宝所经历的一切,我们可以透视青春真实的一面。那是怎样一个混乱、迷茫的时期?面临着升学的巨大压力,每天都不堪重负,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未来是如此的遥远而不可捉摸,所以我们只能在梦幻的缝隙间,憧憬并恐惧着——人生就这样成长起来、青春就这样觉醒起来。稚气未脱却极端向往着成人的世界,开始去体验生活的缤纷和试着去感受爱的真谛,偷偷的学会恋爱、偷偷的学会接吻、偷偷的学会做爱……,成人世界里的一切,总是惹得我们神乱意迷,问题是成人们总是对我们的身体与学习极其关怀、无微不至,而对我们内心的、情感的成长却视而不见,甚至千方百计地抑制住我们心灵的成长。没有诗意却充满了遐想,没有欢乐却充满了野性。青春是激情澎湃的洪流,一意孤行的叛逆使我们的恐惧不再恐惧、使我们的失意不再失意。哪怕月光之下的青春“清凉而忧伤”、哪怕快乐总是短暂的,而痛苦则是永恒的、哪怕平静之中往往包含着巨大的意外——比如死亡,也无所畏惧了。小说中每一章节一再出现的“意外死亡”,或许是在警喻青春少年要把握好自己的情感行为与生活方向,但是我更愿意视作是青春对于“死亡”强烈而又轻蔑的嘲笑。
美国作家塞林格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中所描写的霍尔顿,是“垮掉的一代”的代表,张口“他妈的”、闭口“混账”,抽烟、酗酒、逃学、搞女人……,在这种表象的背后,我们可以感受到青春的迷茫、叛逆与痛苦。而在《SARS·少年·高跟鞋》这部小说中,我注意到了一个情节:偷尝禁果之后的撒宝与田晓琳对事关自己的前途居然玩了这样一个恶作剧,打电话给学校门卫说:“有两个学生,在敦南道24号玉林里小区37幢104室吸毒、卖淫,请你告诉学校。”当撒宝的老爸(副校长)连同他们的班主任、团支部书记、政教主任、校长一齐出现在他们的门口的时候,他们目瞪口呆地看到了这样的一幅场景:她和他,两个少男少女,拥在一起,把脸对着他们,微微笑着。——无论如何,这一惊世骇俗的行为对于花季少年来说,是极其荒诞而又惊心动魄的,不禁令人掩卷深思。我想,那是青春成长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我一颗摩天大楼顶上弹跳着的脑袋/紧张地思考着怎么样把自己/把自己啊彻底毁灭/就这样,我支离破碎地活着……”从这首e托邦乐队的《他支离破碎地活着》的歌中,我看到了青春在不断的毁灭中成长着。当我读完这部小说时,忽然感觉到已逝的青春岁月其实真的是痛苦而又沧桑。
以虚构的小说观照人的现实
《浮世绘》是作家一人继出版《时代三部曲》之后的又一部重要作品,由《男人错》、《女人香》、《情人啊》三部小说组成。毫无疑问,尘世之中的一人是一个有着自觉追求的小说作家。尘间俗世的生活是真实的,而在小说这样一个虚构的世界中,我们能否从中触摸与感受到那栩栩如生的现实呢?一人认为小说是有生命的,与人一样具有生机勃勃的精气神。小说家是生活在小说的,他的生命因为小说而丰盈、绵长。在一年的时间里,一人令人惊讶地写下了150万字的小说,这不仅是一个小说家强烈的叙述欲望、更是他把小说视作自己存在的方式。我相信,那些汹涌澎湃的文字与作家的身体骨肉相连、与作家的灵魂合二为一。在作家的心目中,以自己的心血构建的小说世界才是唯一真实的世界。
小说家与现实的关系,是紧张对立的关系,势不两立,没有握手言和的余地。尘世是博大而宽容的,每一个人都怀着光荣与梦想,在尘土飞扬的物质世界,希冀把握与主宰自己的命运。但是,骄傲的人其实只是尘世之中的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蚂蚁在地上爬行,如果有一盆水泼来,那就是灭顶之灾。生而为人,一样的可怜,在天灾人祸、风吹雨打中无不惊惶失措、疲于奔命。光荣转瞬即逝、梦想一一幻灭。现实对于人的无情戕害,使小说家沦陷于不可自拔的伤痛之深渊。小说家唯有借助于文字,舒缓、纾解现实带来的痛苦、愤怒、无奈与孤独不安。
《浮世绘》的三部小说,基本上都以“情爱”的视角透视人生、观照现实。现实中的风花雪月是没有诗意的,那种浪漫情爱只是存在于我们心底的梦想。现实中的暴力、死亡、丑陋、残酷……一次又一次地伤害着人的心灵,掠夺着人的情爱与梦想、掠夺着人的尊严与自由,令人在恐惧与颤栗中永无宁日,失去本真。在一人充满关怀的叙述中,他努力向读者指证人类生存与情感的现实。一个又一个细节的链接,使那被放大了的现实面目狰狞、触目惊心。在《浮世绘》中,我感到一人以峻厉之笔穿透现实、解剖人生,虽然无奈却是有力的。如《男人错》中的秦愿深深地爱着贝壳,可是贝壳却被强暴了。我们所面对的爱或者美随时可以被践踏、被蹂躏,这样一种惨痛的现实其实就是人类无法解脱的困境。而在《女人香》中,我看到了欲望在舞蹈,而真正的爱情对于人类而言相距是多么的遥远。所以,我情愿把《情人啊》所透露出来的对爱的宽容与理解,看作是作家对人类情感世界温情的回眸与期望。
以一人的追求,他是一个拒绝媚俗的小说家。他一直希望自己写下“伟大的小说”,例如他的《时代三部曲》,可又不得不在市场与文学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我想,《浮世绘》是他走向大众的一个成功尝试。但我们依然可以从中看到作家思想的深刻性,而不是向世俗献媚。
在阅读一人小说的过程中,我更迷恋于他的小说语言。他曾经操练过诗歌,后以小说名世。但诗歌语言的锤炼,使他的小说语言极具灵气与诗意。如“月光穿过飞鸟,发出啾啾的鸣叫。流云卷过大地,忽然嫣然一笑”(《情人啊》);又如“墙外有花,粉黄色一朵,向上,抖出檐角,把香味细细撒入轻风。绿色的叶子在花瓣下晶莹地铺开,将花瓣间漏下的光,折叠成一副副好看的图案。几根毛绒绒的花蕊,嬉戏耍闹,好像一群刚孵出壳的小鸡仔,浑然不惧未来,亦不在意行人的目光,只是欢欢喜喜,嘴角噙笑。美就是这样不经意的一瞥吧” (《女人香》);再如“身是物,有所欲,有所碍,便有劳形之若。心非物,无所欲,无所碍,当可遨游九天之处”(《男人错》)。诸如此类的文字,与小说的气氛、意境融为一体、意气相通。一人在创作中,精心打磨小说的叙述语言,使古老的汉语焕发出迷人的光泽与阅读的美感。小说语言在每个作家的笔下呈现出不同的形态,例如贾平凹、余华、莫言、王朔等作家,他们的小说语言或简洁、或有力、或激情、或活泼……令汉语文字充满了活力、富有生气。对于所有小说而言,叙述语言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课题。被称为“作家们的作家”的博尔赫斯,他对语言有着天才般的感悟力,例如他在比喻一个人从世界上消失时,用了这样的一个句子:仿佛水消失在水中。这一神来之句,精确地抵达了语言修辞所要指向的本质。因此,对一人在小说语言上努力赋予其新的生命,值得我们的关注与肯定。
面朝尘世,心向大海
在老那的长篇小说《面朝大海》的结尾处,我读到了海子那首著名的诗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在这一瞬间,我突然百感交集。在夜色阑珊的黄昏,我看到海子孤独而又决绝地走向山海关。那是1989年3月26日的黄昏。他在写下这首诗歌两个月之后的这一天,春天已经来临,万物正欣喜地期待着复苏。但是海子的灵魂深处,依然处在凌厉的寒冷之中,甚至比山海关的铁轨更冰凉。天地一片苍茫,初春的晚风乍暖还凉。那飞驶而来的车轮是炽热的,冒着点点星火。卧轨的海子渴望着与车轮刹那间的热烈拥抱,让血肉飞溅成最后一行火红的诗句,以期寻找最后的温暖。
诗人海子与《面朝大海》中的江摄是没有任何可比性的。他们的生活方式、思想形态、人生境界等等各不相同。然而,因为海子的这首诗歌,我无法再抹去海子在我眼前不断闪耀的形象,与小说中的江摄交相叠现,挥之不去。从海子到江摄,一个是现实中的诗人,一个是小说中的人物形象,让我看到了不同的人生状态。可是为什么老那会以海子的诗歌作为小说的题目和终结词?我以为海子这首诗歌与小说所要表达的题旨是大相径庭的,而小说中江摄的思想与诗人海子的精神也是背道而驰的。
小说中的江摄,一个毕业于北大、工作在海关的青年,是尘世中一个普通的人物。他与芸芸众生一样,沉迷在人间烟火中。在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中,他似乎漫不经心又不失圆滑地穿梭行走着,而他与一个又一个女人的情感纠葛,又处理得滴水不漏,恰到好处。石留、周依琳、洪玫、周怡、马羚……这些女子,既给江摄带来情与欲的欢愉、又对他的工作(仕途)给予了最大的帮衬。所以,无论是在海关的学校、还是海关的机关,江摄以一个北大高才生的智商,他生活得游刃有余、有滋有味。在这幅原生状态的生活场景中,我们看到的是,江摄人生理想的缺失、生活的庸常、欲望的舞蹈。
而海子不同。海子也是一个北大才子,作为一个天才的诗人,他短暂的一生,是生活在诗歌的理想之中的。在诗歌的王国里,海子成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徒。他虽然贫穷、却不追逐金钱;他虽然孤独、却不羡人间繁华;他虽然渴望爱情、却一次又一次与他心爱的女孩擦肩而过——这一切都是因为诗歌!他只对诗歌保持了永远的爱恋与激情,他那颗纯真之心只为诗歌而献身。“当众人齐集河畔/高声歌唱生活/我定会孤独返回/空无一人的山峦”。在这诗句中,我们可以看到海子的内心世界是如何的高洁与骄傲!他的思想,始终超越于尘世的物质与喧嚣。
海子以诗人的敏锐,深深感觉到尘世的幸福只是一道“闪电”。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首诗中,海子似乎有了某种回归现实的迹象,憧憬着尘世的幸福。然而,诗人海子是一个绝不轻易向现实妥协、循入尘世而放弃伟大理想的“诗歌英雄”。在这首诗歌的最后一句,海子如是说: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只愿”两个字,就把万丈红尘抛在了身后。
而小说《面朝大海》中的江摄,在小说的结尾处,已是一个平步青云、得心应手的海关官僚,并且与手眼通天、家财万贯的马羚完婚了。他已在尘世获得了常人羡慕的幸福。他突然想起的海子这首诗,与他个人的人生态度以及整部小说所要表达的取向是格格不入的。江摄是一个面朝尘世的俗人,最多他只是“心向大海”而已,他无法像“面朝大海”的海子一样超尘脱俗。
与小说中的江摄截然不同的是,当海子把所有的祝福献给尘世中人后,便把自己年仅二十五岁的、孤独而又丰盈的生命终止在了山海关的铁轨上,让呼啸而来的车轮把自己的肉体一分为二。这是一个疯狂的天才,而不是一个疯子。他对自己生与死的选择十分清醒。正如吴晓东在《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诗歌篇》所说的:“选择尘世的幸福则可能意味着放弃伟大的诗歌理想;弃绝尘世的幸福生活则可能导致弃绝生命本身。”海子所要获取的,是一种追求理想的最高境界。他勇敢而果决地抛弃了尘世的肉身,让诗歌的精灵在尘世之上不断地飞翔。
江摄使我们感到尘世生活的博大与温暖;而海子则使我们领略了精神世界的瑰丽与高蹈。所以,江摄以及我们注定要背负这沉重的肉身,庸碌无为地体验着尘世浅薄的痛苦或者幸福。
花儿为谁绽放?
在无风且阳光充足的时候,海藻花在海面、湖面上连绵不绝地盛开,花朵白色,根茎深入水底。而在没有阳光、阴雨天气以及黑夜时,花朵收拢,潜入水底。这花儿是为阳光绽放的。
而女性的情爱之花为谁绽放?不容置疑,那是为所爱的人而绽放。青年女作家笑看云起的《海藻花》是一部献给“国际妇女反暴力日”、具有女性社会现实意义的女性文学作品,她以文学的视角剖析与思考女性的性与爱,直面女性因遭受性侵害、性强暴之后的生活状态、成长历程,表达了一个当代女作家的敏锐体察与无限关爱。小说原名《告别处女时代》,借助网络载体,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在新浪读书频道排行榜名列第二、在腾讯长篇小说论坛点击回复率排名第一、在QQ#8226;作家杯征文中,获得了最具市场潜力奖、长篇优秀作品入围奖、最具文学新人潜力奖,最近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发行。
女性文学是“女性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女性主义”一词译于英语“feminism”,一般泛指世界上反对性别歧视、主张男女平等的各种思潮。起源于西方的女权运动和女性主义批评与社会的不平等(如阶级的、两性的、种族的等)状况是密切相关的。十九世纪中叶,美国女权运动中横空出世的《女性独立宣言》,表达了女性追求和探寻自己作为人的价值的全面实现的强烈愿望。到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女权主义运动已经不满足于争取一些外在的权力,它不但将触角伸进了微观领域,还试图从理论上颠覆男权中心。弗吉尼亚·伍尔芙的《一间自己的房间》、西蒙·德·波伏娃的《第二性》、贝蒂·傅瑞丹的《女性迷思》、《第二阶段》等女性人文主义思想之作,曾经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如英国女作家伍尔芙发出的呼喊“成为你自己比什么都重要”,就是呼唤女性对自己存在价值的觉醒与认识。而女性文学则从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从情窦初开的少女时代开始,每一个女子视贞操如生命,憧憬着把自己的爱与性,完美地托付给终身相许的爱人。然而,男性世界积存已久的阴暗、恶俗、可耻的劣根性,往往会粗暴地掠夺女性的贞操——这不仅仅是“处女膜”这样简单的问题,而是对女性精神世界的无情侵害与摧残。强奸之于女性,是除了战争之外的最大不义。遭受到强奸的女性,因为传统的贞操观念、虚伪的道德定义的重负,无一例外地生活在终生都不可排解的阴影之下。在这个男权主义的社会里,女性反抗男性的侵害带来的或许是死亡,而勇于检举侵害自己的强暴之徒,事实上会使女性走向自我毁灭——类似这样的案例在现实生活中枚不胜数,所以那些被侵害了的女性,或忍辱偷生、或自暴自弃,几乎是她们殊途同归的选择。
笑看云起的《海藻花》就是选取了这样一个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却常常被忽略了的现实题材:一个个蓓蕾初绽的女子,面对猝不及防的强暴,告别处女时代后,呈现了不同的人生形态。尽管她们把伤痛隐藏在心底,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着,然而经此劫难,她们已不再对爱情充满幻想、对人生怀有自信。所以,男性对女性的侵害,确实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创伤,更重要的是对她们精神上的摧残。小说中聪慧美丽的谢染历经了十五岁时被黑社会分子刘兵强暴、家境从富裕走向败落、父母自残猝死、情人车祸身亡、又因经济案件入狱等逆境,终因对人生失去信心而跳楼自尽;音乐专业的唐婕失身于同学、一再承受着来自男性的背叛与谎言,最终痛苦地挥手告别了纠缠不清的情人,把自己远嫁台湾——一个其貌不扬的、她并不爱的、有钱的男人,然后又离婚、索要了一笔离婚费回到家乡,混迹于各色男人中并沉湎于毒品麻醉自己。她说“既然我已经无法高尚,我只好选择堕落”;少女晓露被骗至广州卖淫、在风花雪月中不知羞耻。后来收敛了放荡不羁的心,结婚成家,做了一个嫁鸡随鸡的小妇人;女记者苏惠遭到了少数民族男人的“合法”强奸,几欲投湖自尽。这部小说不是泄愤之作、更不是哗众取宠的“下半身写作”,而是女性文学在“私人化写作”、“身体写作”之后的一种深层次的思考和探索。她以伤痛的笔锋深入地剖析了女性受到强暴之后的无奈、痛苦、不安与沉沦的精神层面与生存状态,以直面人生的勇气表达对女性的同情与关怀。
笑看云起把这些遭受过男性侵犯的受害女子的人生状态,通过个案的解析,以原生态的叙述方式,把女性跌宕起伏的悲剧命运之源剖示出来,她让我们一起来关注女性的人生现实与女性所面临的困境:在男权中心的社会中,女性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守护、人生的尊严遭受粗暴的亵渎与践踏,所谓的平等、自由、独立等等女性追求的权利,无异于空中楼阁般的奢望。《海藻花》在对女性的人生状态寄予了深切的人文关怀的同时,把批判的锋芒指向了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现实。在这个男性至上、男女平等的问题还得到没有彻底解决的现实中,女性的“自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真正的认同与肯定,女性的生存境遇、精神出路、人生价值等亦得不到应有的关注与尊重。这是对男权中心的愤怒控诉、抗争与批判。女性只有真正主宰自己的身体、思想、情感,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实现作为人的全面价值。这是笑看云起对近年来喧嚣尘上的“身体写作”的一次反拨,又继承了前辈女作家对于女性现实真正文学意义上的探索之路。
笑看云起在女记者苏惠身上寄托了温情的希望。蓝色的澄都湖神秘而又美丽,可是苏惠的澄都湖之行,却没有浪漫,只有无尽的耻辱。在一个醉酒后的夜晚,她遭到了强奸。而在这个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强奸是通奸,是“合法”的行为。作为一个知识女性,苏惠的痛苦无处诉说,她的满腔屈辱似乎只有澄都湖水才能洗刷。所幸的是,她在澄都湖遇到了真正的爱情。爱情拯救了苏惠、使她获得了重生。这无疑是令人欣慰的,那明媚的阳光终于使海藻花欣然盛开。从中使我们看到了作家不是一个爱情怀疑论者,而是对真正的爱情充满了期待与向往。
笑看云起以穿插、倒叙、时空交错的叙述手法、疏则千里、密不透风的叙事美学,在从容而曲折的行文中,谢染等女子的人物形象形神兼备、而她们的命运更是让人不胜唏嘘,具有深刻的人文情怀与思想蕴涵,使得这部小说引人入胜,争鸣激烈。
女性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即使沦陷在万劫不复的深渊,她们的激情、爱、无私和坚韧,依然不会消逝,始终是人类爱与生命的守护神。因此,无论是从法律意义还是道德观念上,尊重与关爱女性,给予女性最重要的一个词就是:平等!
告别青春的沧桑记忆
曾经的少年犯、网络超人气作家、“80后”概念的提出者……正是这些关涉恭小兵的惊人称谓,使我有意识地去关注他的作品。由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无处可逃》,可以说是恭小兵的重要作品。透过这部小说,我似乎看到了恭小兵自身的迷茫、激愤、动荡、沧桑的青春历程。现年23岁的恭小兵5岁读小学、16岁进监狱、20岁触网、22岁出版单行本《我曾深深爱过谁》和《云端以上,水面以下》,然后是《无处可逃》。这些简短的信息符号组成了恭小兵令人感叹的青春时代,然而,他在天涯社区“生于八十”的版面介绍中写下了这样一句简单而又意蕴深长的话:年轻的,就是对的,就是骄傲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恭小兵守得云开见月明后的一声喟叹?还是他青葱岁月柳暗花明的瞬间顿悟?
《无处可逃》是一部关于青春、关于成长的小说。三个高三学生张阳、杜亮、章辰,因为无法忍受张阳女友被体育老师的骚扰,结伙偷袭了那个枉为人类灵魂工程师的体育老师。犯下这个轰动一时的案子后,张阳、章辰成了高墙之内的少年犯,而杜亮被迫退学。一失足遁入了黑暗之中,“问题少年”已成千古恨。他们希望通过读书、高考来改变命运,实现做老师、当医生、成为空军飞行员的种种理想,已只是海市蜃楼般的梦幻,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不可挽回地幻灭了。无知懵懂的罪少年,在狱警的呵斥与号令下、在同狱犯的虐待与折磨中,走向了花样年华的青春时节。在恭小兵的笔下,那些纷至沓来的人生碎片,如同一地破碎的玻璃片,闪烁着透明的光亮,而你的双脚必须别无选择地踩过去,让锋利的碎片划破稚嫩的肌肤、殷红的鲜血开始漫延开来,恍如一朵朵艳丽的恶之花。由于少年犯这样一段特殊的人生经历,与狱外的社会充满了距离与隔膜,一种无以填补的空白。所以他们在重获自由后,更是无所适从、无处安生。恭小兵如是说:“陷于对往事的回忆,或称为编织,我像只昆虫,躲过公众的眼光,隐秘地爬行。”这种心态是对生活的逃避、更是对现实的惶恐,我相信这是恭小兵曾经的切身体验。人生的理想早已缺失、未来没有光明、正义变得滑稽可笑、所谓崇高便具有了反讽的意味、即使是英雄也只是一种被颠覆了的符号。
纵然如此,恭小兵们在无处可逃中,必须正视人生的现实。负罪前行,是自我救赎的漫长过程。每个人都必须对自己的“自由意志”负责。无论是《创世纪》中“罚罪酬善”的正义原则、还是现代社会的法律条文,都是规范着人在这个世界中的行为。文明程度越高、法制越是健全。平等、权利、尊严、责任……对每一个个体生命来说,具有同样的意义。无法驱除心中的魔鬼,便会沦落万劫不复的地狱;如果让阳光洒满心怀,我们便能进一步地去接近完美的神。恭小兵自从出狱后,读了大量的闲书,写下了一百多万文字,也许正是因为文学的梦想、因为不断地写作,借助网络媒体的传播,恭小兵的人生重塑成为一种可能。这部《无处可逃》,应该是他的一部对噩梦与罪恶的告别书。
恭小兵的叙述建立在纯体验的原生状态中,忧伤而又隐忍、痛苦而又幽默、青春飞扬而又泥沙俱下。泥沙俱下具有原始的生命力、强大的冲击力。然而,这样的叙述因为缺乏精细的打磨,而损害了小说的艺术魅力。同时,我觉得恭小兵的小说创作确实应该告别残酷青春的挽歌了,而把视点投向更为广阔的时代社会、人生现实。我读过恭小兵的一些随笔,感觉他对于人生、对于苦难、对于文学等等有着自己的看法,而不是随波逐流、自我陶醉。
寻找人生的出路
以长篇小说《紫灯区》引起广泛关注的海南女作家夏岚馨最新推出的《广州,我把爱抛弃》(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是一部发人深思的作品。作者聚焦于女大学生陈锁锁在广州这样一个都市丛林中的生存状态,真实客观地描述了青年女性的生存困境。这使我想起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这部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在凄美的爱情故事下,诉说的是年轻人的情感出路与灵魂危机,“挪威的森林”(NORWEGIAN WOOD)是60年代甲壳虫爵士乐队一支乐曲,全书弥漫着“静谧、忧伤,而又令人莫名地沉醉”这样的气息,压抑而又苦闷。那些年轻人在现实中往往找不到出路,无不痛苦地挣扎、不安地彷徨,甚至精神崩溃。也许只有在非现实的世界里,那颗漂泊动荡的心才会得到安抚与宁静。小说中的阿美寮让人恍若置身于世外桃源,然而这是一处“精神病人聚集地”。月夜中的直子也是沉湎于非现实的世界。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试图给尘世中人指出一条出路,但是他只能面对残酷的现实:“我看着玲子的眼睛。她哭了,我情不自禁地吻她。周围的人无不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但我已不再顾忌。我们是在活着,我们必须考虑的事只能是如何活下去。”
女大学生陈锁锁同样也面临着这样的人生现实。大学毕业后的陈锁锁,在父亲去世、与男朋友张合锐感情挫折之际,结伴同学周晓琳一起南下广州,希望能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然而,繁华绚丽的都市面目狰狞,充满了冷漠与残酷,使这些青春女孩既不能安居也无法乐业。惟有风月场所永远是披着温情脉脉的面纱,诱惑着那些涉世尚浅的女孩子踏入风尘,以身体满足男人的欲望,获取赖以生存的金钱。而在陈锁锁的心底中,以固守的尊严守护自己、抗拒尘世的侵蚀。但是,生活不是童话、都市亦不是人间天堂。陈锁锁面临的是现实的困境与精神的迷惑,而难以找到生活的出路。
当如何活下去成为人的首要问题时,是向生活妥协还是向现实挑战?陈锁锁选择了后者,然而她四处碰壁、无所适从。她希望找到足以能够安身立命的工作,可是她遇上的老板不是色狼、便是骗子。她渴望拥有完美的爱情,然而张合锐不懂得珍惜感情、而董骅只是在利用她、算计她。因为无端的猜忌,好友周晓琳与她反目成仇。曾与陈锁锁借住一室的阿美尽管是个热心的女孩子,却是一个自甘堕落的风月女子。而对洁身自好的陈锁锁情有独钟的港商邱友南,已是年龄超过父辈的老年富豪,无法成为陈锁锁爱情停泊的港湾。——这就是陈锁锁的困境。她狼奔豕突、犹如困兽一般挣扎着,痛苦而又无奈。
作家夏岚馨把陈锁锁的生存状态与思想形式真实地置于读者的眼前,让我们一起审视、思索小说所要表达的人生、社会问题。鲁迅先生早就说过,人“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他在小说《伤逝》中曾借涓生这个人物感悟道:“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所谓“发展”,是指人的精神层面,自我实现的前提是生存与温饱。人本主义心理学认为,人是一个连续性的等级层次的需要系统。在这个系统中,处于底层的是人的基本需要,如衣食住行。而越往上层,越是具有人性和个性特征的高级需要,如爱情、理想、尊严、高贵、完美等等,人生的终极目标就是实现这种高级需要。《广州,我把爱抛弃》中的陈锁锁身无分文、生活窘迫,但她始终追求着精神的高洁与华丽。然而,在生存的困境之下,实现精神的追求无疑是不现实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小说中的陈锁锁遇到邱友南,看似有些离奇,故事的刻意安排,其实折射了生活的现实。以为又是一出司空见惯的美女与富豪情爱戏,作者却不落窠白,颇见匠心地演绎了一个俗套中见新意的故事。因为邱友南对陈锁锁出手相助,不是建立在情欲的基础上,而是希望自己的帮助能够使陈锁锁避免在红尘中的堕落。而以陈锁锁的个性,亦不甘心做一只笼中的金丝雀,她的情感归依是董骅的怀抱。她与邱友南之间几乎只是一场柏拉图式的游戏。这使得小说出现了某种温情与亮色。而那个曾是邱友南特别助理的董骅实际上是陈锁锁情感世界中的一头恶魔,当邱友南遭到追杀、陈锁锁为他挡了一刀之后,心灰意冷的邱友南离开广州返回香港时,出于感激之情赠送给陈锁锁五十万元巨款,然而竟被工于心计的董骅全部吞噬。在极度的绝望感和愤怒情绪支配下,陈锁锁将一把水果刀刺进了董骅的胸膛。
从中我们可以看到,陈锁锁内心的疼痛与无望既囿于现实生活的无路可走、更受制于情感世界的沧桑剧变。人生理想的幻灭、真爱惨遭蹂躏,把她逼上了自我毁灭之路。那把刺进董骅胸膛的水果刀,是她对人生的最后抗挣。寻找人生的出路,除了个人的内在因素,还涉及到整个社会的问题,如法制建设、就业环境、人文素质、道德水平等等。夏岚馨通过陈锁锁这样一个人物,表达了一个作家对草根阶层青春女性生存状态的热切关注与人文关怀。
解构与重塑:走出神话传说的夸父
在少年时代开始的文学阅读中,我对中国神话故事情有独钟。尤其是对“女娲补天”、“夸父逐日”等神话传说充满了敬慕与神往。女娲是神女豪杰,在“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这样一个危急时刻,已是“末年也”的女娲,为了拯救地球和人类,炼五色石以补天,挽狂澜于既倒;而夸父亦是我心目的真正英雄,在远古的大荒之中,神勇无比的夸父与日逐走、渴死方休。这是何等壮丽、何等悲怆的神话传说!在《山海经》中,关于“夸父逐日”,有这样两则记载:
大荒之中,有山名成都载天。有人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后土生信,信生夸父。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将饮河而不足也,将走大泽,未至,死于此。
——《山海经·大荒北经》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山海经·海外北经》
“夸父逐日”的这两则记载,深究起来颇有意味。其一的记载略带嘲讽之意,谓夸父是“不量力”;而第二则记载的文字,显然是赞美的,夸父纵然逐日渴死,其杖亦化为一片桃林,惠及后人。这诗意的神来之笔,使夸父的精神在五彩云霞一般的桃林中得到了延续与升华。这个失败了的“英雄”,一方面反映了远古时代人类对于神秘的大自然的畏惧、探索、征服之心、另一方面表达了人类的理想幻灭和自我质疑。“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走”,无论是贬还是褒,夸父逐日永远是一个激荡人心的神话传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与吴刚日日夜夜在月宫斫桂、西西弗斯周而复始地推着巨石上山一样的具有慷慨激昂、震古烁今的悲剧力量。所不同的是,吴刚、西西弗斯的命运是接受惩罚、是被迫的行为,而夸父逐日是一种绝对自我的追求,强烈地呈示了人类欲与日月齐辉的愿望。因而,夸父逐日的意义与吴刚斫桂、西西弗斯推石是截然不同的。
林归鸟的长篇小说《夸父逐日》取材于这个中国神话故事,并对此进行了文学意义上的解构与重塑。作家独辟蹊径,艺术地重构了“夸父逐日”的故事。在茫茫大荒之中,夸父为金乌(太阳)所贬,从一个传说中的超人英雄归于一介凡夫。我注意到林归鸟对于长篇小说《夸父逐日》所论及到的创作动机,是旨在对古典夸父精神的逆反与颠覆,使其摆脱传统的古典英雄的宿命悲剧。这是一种饶有趣味的文学实验。
林归鸟把夸父作为一个人置于远古时代的背景下,重现、考察其生存与命运的价值,暗合了“解构主义”的哲学观点。法国哲学大师、“解构主义”之父雅克·德里达的“解构论”试图颠覆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的思想与现存的等级秩序,对于文学、哲学、政治等人类所有领域具有意味深长的“精神裂变”。德里达的学说给我们提供了解读人类世界的多种可能性。他认为“写作和阅读中的偏差永远存在”,他所强调的“找出文本中自身逻辑矛盾或自我拆解因素,从而摧毁文本在人们心目中的传统建构”理论,对于文学创作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作家林归鸟对“夸父逐日”进行的反思与解构,以文学实践印证了德里达的学说:在这个宇宙里,只有文本一样的现象,没有超验的真理,差异无时无刻不在发挥作用,事物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变化,但这种变化是没有固定中心,没有固定的结构的,原有的结构不断被打破,但没有什么东西能真正被消灭,它们都以被擦抹之后的痕迹状态继续遗留。
长篇小说《夸父逐日》使夸父走出了神话,走向了人间。对于夸父这样一个“英雄”,林归鸟重新给予了定义——夸父不再是冥神,而是一个具有了七情六欲的凡人。逐日只是夸父心中永存的理想,他所面对的、所要解决的是自己作为一个凡人的生存困境——内心的黑暗、现实的凶险、人类的争斗等。夸父辗转于神农部落、燧人部落、伏羲部落、轩辕部落之间,混沌而天真地不拘礼节、蔑视权威,同时却又知恩图报,良知尽显。夸父敢于挑战恶劣的自然环境、人类纷争、凶神猛兽,其快意恩仇、爱恨交加,充分地张扬、凸显了作为一个人不屈自由的高贵人性。夸父禺谷取铁,搏击巨蜃,战半人兽……无不令人惊心动魄、浩气长存。“从前夸父在地府中,空虚无聊,饱食终日,心扉闭塞,畏黑怕暗,而到凡界后,他逐日、取铁、搏蜃,连连陷入死地,但每次劫后余生,他便觉心中敞亮了些,尤其他一回忆与巨蜃相搏,心头即有种光明自豪之感。——夸父突然有种渴望,想多作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之渴望,等功成之后,他要立于大荒,宣告金乌:己非怯懦软弱之人!”战胜自我、勇猛精进,是人生的要义。所以,我们欣喜地看到在神话传说中死亡的夸父,在林归鸟小说中得到了重生,并且在人间历经磨难之后依然是一个令人敬仰的英雄。邢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只有具有这样一种精神,人类才能真正完善自我、追求光明。借助于夸父这样一个小说形象,林归鸟召唤着那种充满阳刚之气的人文精神在现实的回归。
在林归鸟的笔下,月歌这个虚构人物的出现,不仅仅是“英雄美人”的模式。她美若仙女、能歌善舞,对于人生、情爱、现实等有着自己独立的见解,其重要意义对于夸父而言,是夸父从神界复归人间、得以新生的媒介与引导。夸父对于月歌的挚爱与眷恋,昭示着他人性的复苏。小说尾声出现的“果树瑞气氤氲,祥光四射,引得无数鸟儿来落到树上跳跃欢叫;寒凉果实将山坡镇得清爽怡人,原先酷热之气,已然消弭”,预示着夸父与月歌归隐桃林的生活现实。逍遥山水、林下风流,是文人的理想之境,而给予夸父与月歌这样诗情画意的生活,是他们劫后重生的必然归宿。这才是夸父作为人而不是神真正生活的开始。夸父与月歌之间的故事,不仅升华了小说的思想蕴含,更增强了我们的阅读情趣。情趣对于文学作品来说,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
从这部长篇小说中,我们可体察到作家对于人的生存哲学的思索。有情有爱、平静而快乐地生活着,是人类所共同向往的人生追求。在庄子哲学中,他所倡导的是自我、平和、乐观的人生态度;而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本质上就是人文主义,注重个性的存在、注重自我的人生。作家林归鸟通过重塑夸父这一古典英雄形象,正是强调了人类存在的自由、安详与快乐,这是对人类普遍人性的抚慰和关怀。
作为一个青年作家,林归鸟所具有的敏锐的艺术感觉及其艺术想象力,源于他对中华文明的无比挚爱和深厚的史学根柢。夸父、神农、燧人、伏羲、轩辕……都是中华文明独有的“符号”。林归鸟采用了一种充满诗意的激情、浓墨重彩的叙事形式来回顾、审视我们的民族文化、民族历史,同时对人性、人的存在,理性地予以了哲学的思考与开采。对于历史背景的宏观把握和对人物形象的精细刻划,使作家进入了一个自由、多元的创作时空。强劲的想象产生了事实,而这样的事实基于我们民族的历史,真实可信又令人亲近。他那如电影镜头一般化入化出的文字,强烈地冲击着我们的视觉,远古洪荒的时代、传说中的人与神、波澜壮阔的历史事件和战争场景等得到了清晰的展现,历历在目而又触手可及。
文学作品中的潘金莲
潘金莲一直以来是中国文学中“千古第一淫妇”的典型形象。施耐庵在《水浒传》中,他让打虎英雄武松把尖刀插进了潘金莲的心上,剜了她的心肝五脏。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以潘金莲为主角,精细刻划、极度演绎,把这个妖冶、淫荡、狠毒的淫妇钉在了文学史的耻辱柱上。无论是施耐庵还是兰陵笑笑生,“潘金莲”这个艺术形象,无不反映了中国封建社会男性话语霸权对于女性的蔑视与凌辱,是当时女性悲剧命运的真实写照。兰陵笑笑生在《金瓶梅》中把潘金莲尽情蹂躏之后,于心不忍地说:“劝君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或许在他的心灵深处,对于女性悲惨的命运怀有深深的同情之心。
作家李碧华写过一部小说《潘金莲之前生今世》,蓓蕾初绽的芭蕾舞演员单玉莲遭到了章院长的强暴,这个造反起家的章院长,对少女单玉莲采取了“革命”行动之后,又把无辜的受害者诬陷为“淫妇”,从此,单玉莲的一生被毁了。面若桃花、眉弯新月的单玉莲与那三寸金莲、风流妙曼的潘金莲一样,背负着“淫妇”的罪名,不由自主地沉浮在命运的波峰浪谷间。我们从中可以痛感到女性在虚伪的道德定义中悲惨地生活了千百年,即使在革命的年代里,也会被道貌岸然的人以革命的名义无情地侵害,逃脱不了任人宰割的悲剧人生。
时下在网络上流传的一部武侠小说《潘金莲追杀笑笑生》,一改潘金莲弱女形象,她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豪情仗剑奔走江湖,千里追杀毁誉仇人。作者陈滢独辟蹊径,解构经典故事,颠覆人物形象,把潘金莲塑造成一个敢爱敢恨的真情侠女。在她的笔下,“三寸丁谷树皮”的猥琐男武大郎是一个相貌堂堂、文武双全的县令;集地痞、恶霸、官僚、商人、淫棍于一身的西门庆是潘金莲的大舅舅,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书生;打虎英雄武松与潘金莲是母子关系;而笑笑生与潘金莲、武大郎都是一起读书学艺的师兄妹。只因潘父把潘金莲许配给了武大郎、武大郎赶考又得中状元,情场得意官运亨通,这笑笑生便心生妒意,炮制了《金瓶梅》流传民间,以泄私愤。女侠潘金莲千里追杀师兄笑笑生这样一个故事,便具有了深刻的现实意义。侠女形象本身就是对男权主义的挑战,改变了女性的被动、从属的社会地位。如果说笑笑生以撰书《金瓶梅》来诋毁潘金莲是男性话语霸权的体现,那么潘金莲仗剑追杀笑笑生以证清白的行动就是女性追求自身解放的诉求,是对以男权为中心的道德体系的反拨。潘金莲追杀的笑笑生,不仅仅只是那个写小说的笑笑生,而对应的是封建社会残留下来的文化余孽和思想残渣。追杀与反追杀,表明了女性千百年的血泪之路,是如此的漫长而又艰难。
文学艺术行为是虚构的艺术活动,柏拉图把诗人叫做“撒谎的人”,昆德拉认为小说家的任务是将拉伯雷式的自由与结构的要求重新结合,既把握真正的世界,同时又自由地游戏。作为虚构的艺术作品,小说的叙事形式及其思想指向,便具有了无限的可能。潘金莲是一个明代小说家虚构出来的人物形象,折射出当时小说家的时代背景、道德观念和思想情感。《水浒传》、《金瓶梅》中的潘金莲形象,实际上体现了“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的道德观念,这个中国哲学的反动学说当时已控制了国人的意识形态,同时亦反映在明朝文人的创作中。
潘金莲的故事究竟是有意陷害还是千古奇冤?事实的真相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创作者自己的思想立场、道德理念与审美取向。在《潘金莲追杀笑笑生》中,笑笑生厚颜无耻地对潘金莲说:“文人的手段是杀人不见血,我毁你的名节比杀你还解气。”以指骡为马、颠倒黑白的方式陷害他人、并置之死地而后快,确实是历来某些文人包括政客的擅长手段,这种无耻下流的伎俩,曾使多少冤魂千古蒙羞。明朝的施耐庵、兰陵笑笑生虚构、描写了天下第一淫妇潘金莲,今天的陈滢演绎了一个侠骨柔情的女侠潘金莲,这就是小说家的权利,是以小说回应思想多元化、世界多元化的叙事形式,是以另一种角度对经典小说进行质疑和对话。我十分期待这样的解构与颠覆,能够更加精彩到位而发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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