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好冷
一、懵懵懂懂
我喜欢清晨的机坪,一架一架排列整齐的飞机,被绵软的曙光照着,机身上有一小束一小束的光线跳动,班驳却又规矩。清晨的机坪是寂静无声的,是很容易让人沉浸的一种姿态,飞机的发动机都没有启动,缺少了轰鸣,飞机却更显孤傲和清高。一眼望过去,没有穿梭的车辆和等候的人群,只有来自于不同国家和公司的品牌不同、型号不同的飞机静静矗立,并亲切交谈。每次飞航班,清晨去机坪的时候,我都会很憧憬的观望。束和这样说的时候,眼神一定很贪恋。我想。
我的航班取消了,一会我过去,我想吃丸子。束和说。
放下电话。我去厨房,打开冰箱的冷冻室,取出已经被仔细分成一小袋一小袋的丸子,隔着保鲜袋浑圆的丸子看起来很调皮。
而我已经习惯了束和的失踪或是出现。
每次问她,她会说公司很忙不能休假。但某一个午后,阳光正浓烈时,她却会带着一大把的羊肉串站在门前。又或者,在凛冽的寒风肆虐的时候,瑟缩着双手举着两个火炬冰激凌,上牙打着下牙说我回来了。还有一次,下雪的时候,漫天的白色几乎要将人的眼睛灼伤,束和穿红色的短裙,鹿皮休闲短靴,头发用红色的耐克护腕缠成一个髻,在楼下大声地喊,芷扬,下来。我匆匆地下楼,看不到她,很远有一片浓绸的血渍,在轻轻匍匐。而我的视线被完全烧灼,心缩成一小块,似乎要留出一些空间,给束和或是就那么空着,像被放置一冬的柑橘,越来越小,越来越紧凑。
打开微波炉,解冻丸子。蹦蹦跳跳的样子就像一个个小蝌蚪,在水里游弋,等待蜕变。小巧的丸子,在噼噼啪啪地褪去冰衣,伸展肢体,微波炉里升腾的雾气渐渐遮住了他们的躯体。
老师说,请每个同学做一下自我介绍,并有一个三分钟不限内容的即时发言。
我喜欢六十分,因为它给予我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必须的资本。我不要多余的分数,因为多年以后我总会将那些公式忘掉。一个女孩轻轻地说。她的额前有齐齐的刘海。明亮的眸子如窗外的太阳花。海水般澄净的蓝衣有泽泽的光芒。她坐下了。
大家先去收拾一下行李,床铺的分配方案贴在门上了,大家自己看吧。
我走过去。
你很特别。我想像你一样有勇气只喜欢六十分。我的声音很小,有点胆怯。
我说的是以后,从前我没有勇气这样做,我必须考上这所学校,有一个正式的工作。我的父母需要我独立。
牵着束和的手仿佛牵着快乐,所有的细胞都很满足。
我可以这样一直跟在你身旁吗。我这样对束和说。
好吧。
我跟在束和的身后。心里居然有一种胜利的感觉,似乎从这一刻起,我便可以不再是那个低头学习不言不语的乖乖女。
我看见了尼采。他是这样的疲惫,瘫在床上。束和躺在上铺,四肢摊平。我不可能看到她的目光,那眼神自顾自地游移在天花板上。我在她对面的上铺,蚊帐稀疏地透出她的身影,就像灿烂的雪光眩惑了双眼,也许我永远不懂。
他就这样把枪放在了两腿之间。她突然坐了起来。
海明威,不曾哭泣。她说。
我惊愕她的话题。也许,我永远不懂。但我一直在她的身边,倾听。
你学习那么好,为什么不去读高中上大学。这只是一所普通的师范学校,这是中专。束和扭头问我。
我的眼睛不好,现在眼镜已经是六百多度,如果读高中考大学,估计就瞎了。
这就是理由吗。
我对学习厌倦了,对无休无止的考试厌倦了。那你呢,你是以全校第二名的身份考进来,为什么也不读高中。
其实,我能考上这里对所有人来说已经是奇迹了。我中学的功课一直不好,在班里的排名始终很糟糕。我要报考这里所有人都反对,认为我是以卵击石,要求我报考职业高中。所以我在初三下半年的时候很努力地学习,但不是赌气,是要给自己一个交代。束和坐在床沿修长的胳膊晃荡着,像是把浑身的尘土抖落。
束和喜欢走路,我就总是跟着束和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走来走去。
早上的时候,我们总是很早起床,在校园里跑步,然后到校门口去买芝麻烧饼。这是一个塞外小城,大多数居民其实是因支援边疆而来这里定居,大江南北的外地人很多。语言,风俗,食品因此都极为丰富。卖烧饼的老两口是北京人,烧饼做得极有特色,旁边放着一个豆浆机,用黄豆现榨现卖豆浆。来得也大多是一些老主顾。这是一个只有清晨存在的临时小摊,老俩口就住在街巷里面。一个豆浆机,一桶水,一袋豆子,一个白色泡沫的烧饼箱和一个钱匣子,就是这个摊位的全部。
为什么,泡沫箱子居然那么保温,什么时候拿出来烧饼都是热的。
因为人气旺呗。
那个箱子一定是放录音机的,大小很像。
那个钱匣子就是鞋盒子喽。束和笑着捏捏我的手,柔弱无骨。
等了许久,老俩口也没有回来,桶也不在,估计是回家提水去了。钱匣子是打开的,来买烧饼的人,拿了烧饼放下钱,走了。钱匣子里倒也有些零钱,大家自己找钱,自己用塑料袋装烧饼。
束和歪着脑袋看着。我很想拿摄像机摄下来,等老了的时候,慢慢看这样的片段,一定很温暖。
会有人偷钱吗。会有人拿了烧饼不给钱吗。
我们走远点,去那棵树那儿。束和拉着我的手跑到马路对面。像两个侦察兵,目不转睛地看着烧饼摊。警觉的目光就像盯着老鼠洞的猫。
我能眨下眼睛吗。我问。
你已经眨了好几下。我早看到了。束和捏捏我纤细的手指。
来买烧饼的路人很多,却没有任何一件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老俩口抬着水桶回来了。我和束和跑去帮忙。
天空,好冷。她告诉我。
空气稀薄,人团紧促,还有永远打不开的舷窗。
束和进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大把报纸包裹的花。
她的目光中有无限的惊喜,是天堂鸟,你从没有见过带叶子的天堂鸟吧。她急急地摊开报纸,花的根部被仔细地用飞机上防水的清洁袋包着,打开后看到湿润的小毛巾妥帖地裹在根上。艳丽的、大片的橙色的花瓣就这样伸展在温暖的空气里,可叶子已渐渐卷曲。我看到束和惊悸而绝望的眼神,和颓然的如烟花过后暗淡的长空。
我已经很小心地照顾它,只为了让你看到有叶子的天堂鸟,如果它被折断了翅膀,还会美丽吗。她坐椅子上,穿一条长长堆积到脚面的牛仔裤,圆润的臀部如等待盛放的花苞。一件套头的低领衫,光洁的脖颈上有一枚栩栩如生的蝴蝶,那是一块吸吮出来的紫斑,被紫色的唇笔轻轻勾勒成蝴蝶的形状,中间点上了亮粉。变成了一只正在栖息的受伤的蝴蝶,哀怨的目光惹人怜爱。她的锁骨耸立,坚韧的原始森林一般,固守着最后的淳朴,与光怪陆离的时间对抗。
这原本是南方的花,在北方绽放已经很奇妙了,这是我见过最美丽的花朵。我抱起天堂鸟,去给它找一个花瓶,安一个家。
束和缩在椅子上抽烟。很用力地样子。
料峭的初春还有乍暖还寒的凉意,这个北方小城的春天因为有沙尘暴的侵袭和肆虐,所以还感受不到太多的暖意。她的烟抽的很杂,沙龙,淡型万宝路和一种叫寿百年的英国烟,烟支中间是一截赢赢弱弱的粉色,从过滤嘴处也有一小团粉色向烟身迂回蔓延,有时也会抽红河或是中南海,还有一次掏出来一包骆驼。好象抽烟对她而言只是在书写心情,因此品种要根据心情而定似的。
有的时候,绝望来自于内心对完美的苛求,因为没有绝对完美的事物,这种固执的求索就变成了内心的一种负担。其实,缺憾也很重要,有时是它成全了美好,但有时缺憾也已足够美好。
放在花瓶里的天堂鸟已经开始有一些丰盈,花瓣的姿态更为优美和婀娜,卷曲的叶子如刻意的配饰,让花朵更为浓烈。
我把各种丸子端来,鱼丸、虾丸、肉丸还有一些素丸子,束和很喜欢这些圆溜溜的小东西。我把电磁炉打开,锅里面有水和一点调料、香菜,很快水就沸腾了,水气氤氲着,缓缓升腾,屋子里顿时变得很温暖,束和很安静地涮丸子吃。
自从当了空姐之后,她的饭量变得很小,我很费力地做了半天,而她每样都几乎是蜻蜓点水般的吃一点。她的胃不好,因为工作的原因,用餐的时间在为旅客服务,吃饭时早已没有了饥饿的感觉,她也就更为清瘦。
当初,航空公司来这做小城招空姐,束和几乎没费什么力就考上。然后就孑然一身离开了这座生活多年的城市,走的时候甚至目光里没有眷恋,一副决然的神态。
我和鸿去火车站送他,火车鸣叫着离去,鸿的眼睛却盛满了湿润。
我摘下眼镜,泪水肆意横流,我知道束和要追逐她的一个飞翔的梦想,我知道束和很难驻足,可我不知道要何时才能见到她。
束和是班长,开学时同学们选的。
束和的舞蹈跳得非常好,闲暇时便带着班里的同学跳舞。我总是远远地看,喜欢,但很少跳。束和像是这个班的灵魂,被很多人信赖并欣赏。也很难说出她有什么优点,另类,叛逆,总之是这个年龄的特质,而她无所顾忌地释放。也许很多东西都是这样,只能感受,而难于表述。
班里有一台电视,学校只允许大家看新闻联播和一些校方特别通知的节目。可这是个女生班,因为没有男生,大家的爱好均不需要收敛。新闻节目之后有一个爱情连续剧,每天将全班同学的胃口掉得高高的。为了看这个连续剧,大家想尽了招数。同学们值班轮流看,一部分放哨,一部分观看,每天两集,中途人员调换,教室有两台钢琴,派两人坐在琴凳上,时刻准备着。放哨的同学发现校方领导,这边就关了电视,琴凳上的人开始弹琴以掩盖刚才看电视的声音。此方法不可谓不周全,但到了大结局那天,谁也不愿意放哨,心痒痒地都想看。
我来放哨吧。束和说。
我负责弹琴。我马上说。
但同学们都不同意。
好吧,一起看,发现了再说吧。束和说。
对对对,也许今天主任不巡查。我说。
其实主任没有一天不巡查,没有一天的巡查不在三次以上。但大家已经顾不了许多,大结局太吸引人了。
饶有兴趣地看着。没有人发现束和偷偷从后门溜了出去。我看到了,我知道束和在干什么。我马上坐在了琴凳的位置上,看着电视也留意着后门。
束和做个手势,我关掉电视,弹起了琴。
在师范的三年时光,我就是这样跟着束和。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我们就能心领神会。
夏天的时候我们总要走很远的路,去吃羊肉串。一口气就能吃完四十串。
还想吃。束和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我。
这月还有十多天呢,再吃生活费不够了。我说。
两个人的零用钱和助学金是放在一起的,统一由我来安排。束和只管提要求,同意或被拒绝。
还想吃。
月底怎么办。
好吧好吧。束和悻悻地说。然后突然拎起我柔软的小手,大声说。师傅,烤了它。
冬天的时候,用沙巾蒙了双眼,摸索着搀扶着去买冰激凌。牙齿瑟缩不安,口腔的肌肉十分僵硬,咀嚼的时候好象浑身都在用力,然后通体冰澈。
那个时候的生活充满激情。
有的时候很难说,谁更依赖谁。束和是一束跳跃的火苗,变换着舞姿和色彩使生活丰富、不可预测。我像一块海绵,可以承载忧伤,欢乐,烦恼和好奇。两个人总是一样的逃课或者上课溜号,同吃同睡。考试时,我总会是全班最高分。束和则打着永远的擦边球,真应了她自己说的话,全部六十出头。
冬天的时候,学校出早操,束和会领着大家在一旁听着小录音机跳健美操。最初被校方批评,既而又在全校推广。什么舞蹈只要束和看过便可模仿,甚至可将这个舞蹈发扬改进。她像一株零异的水草,跳舞时妖娆多姿。现代舞,民族舞还有探戈和恰恰,她都可以曼妙起舞,如梦如幻。甚至不需要音乐。
我的小脑不发达。当束和问我为什么不跳舞时,我说。
我说你怎么走路常常摔跤。
两个人牵着手嘻嘻哈哈跑开了。
你自己吃饭吧。我要去“回课”。
束和被钢琴老师在午饭时要求再次“回课”。每次钢琴老师会对大家提出新的曲目的练习要求,在下次上课时弹奏,也就是“回课”。钢琴是一个不能偷懒的科目,小聪明帮不了什么忙,只有勤奋地练习。束和总在这一科上卡壳。
束和在老师办公室里一遍遍弹。我能看到老师阴沉的脸和不停地摇头。
担心饭凉了。我用棉衣将饭盆搂在怀里。趴在窗台上,透过玻璃焦急地看着束和。鼻尖上竟有一点点晶莹的小汗珠,用嘴向玻璃哈哈气,小手指头一抹,再向里面看。鼻子由于挨玻璃太近而有点变形,透过玻璃再透过我的眼镜,束和看不清我的眼睛,但她知道那里面都是我急切的关怀。这样想着,束和的手指居然灵活起来,一曲《德朗的微笑》竟也一气呵成。
终于被释放了。
束和和我手牵着手跑到教室,吃得狼吞虎咽。
你为什么不自己先吃,给我带回来就行了。
曲子可以自己选,为什么不挑个简单的。我没有回答问题,反问束和。
我只是不喜欢死记硬背的东西。所以我不是讨厌学习。任何知识是学给自己的,上学就要对自己负责。
下午的“试唱和练耳”我们逃课吧。去划船。
冰化了吗。
看看才知道。叫全班同学一起去吧。
怎么跟老师说。
就说参加社会实践。我去说。
音乐老师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个班长带领全班同学逃课。所以听说下午大家不能上课时,不假思索就答应了。还问,哪个老师组织的。
但束和已经跑远了。
初春的公园人还不多,尽管春寒料峭,湖水里的冰倒也都化了。二十多个小姑娘,红扑扑的脸蛋上洋溢的是惊喜。在这个叛逆的年龄用这样一种理由出来划船,简直是太刺激了。浩浩荡荡的八条船在窄窄的湖面上,颇有些壮观。
束和的船划得非常好,我托着腮帮子看得很得意,那神态仿佛就像是自己在熟练地划船。
树还没有发芽,光秃秃的河岸,散发着孤寂。空中有鸟群飞过,是迁徙归来的鸟儿,如一片漆黑的云从头顶掠过。
冬梅和秀儿他们的船被几个男人堵在东面了,怎么办。
叫同学们把船链起来,我们一起过去。
由于各条船摇桨人的划船水平各不相同。所以链在一起才能确保大家朝一个方向走。
束和告诉我,我一会划过去,挨到冬梅的船时,你快速把她的船链在我们的船上,再让冬梅把秀儿的船链上。
我紧张地点点头。我不知道束和为什么永远从容镇定,不动声色,她害怕吗,她领大家出来玩的,如果出事她怎么向学校交代。我看看束和,她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嘻嘻哈哈地向其他船上的人布置任务。神态自若,让每一个人看到她的表情,便不再惊慌。
很快八条船链在了一起,她带领大家唱着船工的号子,向租船的地方划了过去。桨一起动,力一起使,宛若赛龙舟一般精彩。清脆的声音在湖面上摇摇荡荡,煞是好听。
分开声部好不好,一、三、五、七、八船的人唱高声部,二、四、六船的人唱低声部。
有鸟群在头顶盘旋。
歌声盛开在湖面上如夏日的荷花,让冰清玉洁的湖水心旌摇动。
自从这件事,同学们对束和更加钦佩。在她逃课时,有更多的人帮她打掩护。在她跳舞时,身后有了更多练习者的舞步。但有更多人很想看看束和刘海后面的额头,有人猜那上面是不是有一个光环。束和不允许任何人碰她的刘海,更不让人撩开额头的刘海。
束和在早自习时,给同学们梳各种各样的小辫,她有一双灵巧的手和精灵古怪的念头,有时还会突发奇想,蹦出很不错的创意。她能让短发和长发都编上适合自己的小辫,在额前发际,在耳边,八角辩,六股辫,许多种花样,很有异域风情。班里的女生都爱美,衣衫洁净,面容清秀,加上独具特色的发型,校园里的男生啧啧赞叹,并在课间总来这个全校唯一的幼师班门前溜哒。
束和恋爱了。当然这是一个全班人都知道的秘密。
期末考试时,“音乐教学法”这一科班里有六个人不及格。当然,没有我们。
亲爱的同学们,可以玩也可以逃课,但前提条件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的责任。束和认真地说。
下课了,我开始给不及格的同学补课,束和在一边的课桌上坐着,拿一本小说晃荡着够不着地的腿看得津津有味。间或会出神地望着我,目光中有爱怜和欣赏。
刚才为什么那样看我。
你神情专注地讲课的样子真好看。眼睛亮晶晶的。
束和用小手指钩住我的小手指。
我们永远这样好。束和说。
我们永远这样好。我说。
鸿怎么没来。
他出差了。
你想他吗。
你说呢。
我问你。
想。
然后束和在操场上跑了起来。额前的刘海一颠一颠的。好象要被风吹起来,但又落了下来。我在后边使劲追她。
我能看看你的额头吗。
不能。
为什么。
这是秘密。
看看吧。
不看行不行。
束和停下来等着我,把手挽在一起,向前走。我在走路的过程中,总在倒步伐,很灵巧。
干什么呢。
时刻步调一致,这样两人走在一起,不会撞肩,协调。
小脑很发达嘛。
我在两人步伐不一样时,将左脚踮一下再放下,果然两个人同时迈出了右腿,动作如跳舞一般轻灵。
我没有问束和太多的感情上的事,因为,很多事情当她不动声色不带任何一点感情色彩告诉我时,我的心已经很疼,却没有力气。所以更多的时候我选择倾听,仅仅是倾听,像上学时那样。我相信有的时候耐心的倾听比讲解更善解人意,因为说者本意也许只在于倾诉,事情也许已经过去,也许已经有了决定。我也不知道,她的心里是不是还爱着鸿,亦或早已经淡漠。
束和手上的皮肤青筋耸立,那是工作着的痕迹。因为每天要摆弄沉重的饮料、餐食,因为还有一些衣冠楚楚的绅士或小姐,将一个大皮箱放在空姐面前,帮我放上去,而他们会怡然而轻松地坐在位子上看报纸。束和说这些时,没什么表情,只是在我抚摩她手上那突起的青筋时,淡淡地讲给我。
不论你想不想走入社会,不论你是否留恋这段求学的光阴,时间始终在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地走,怎么也扯不住它的衣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毕业一天天临近。
班里的空气是郁闷的,因为有许多同学来自很远的盟、旗,也许这一别便很难再见,同学录里充满了各种风花雪月、忧忧戚戚的文字,我和芷扬也一样,即使在一个城市,但不在一起工作,见面总不像现在这样方便。
如果以后我结婚,只有两个条件,一个是要安电话,一个是不能干涉我的自由,我想什么时候见你就见你。我曾对束和说。
放心,我们会一直这样好。束和重重地捏捏我的手。
而曾经的朝夕相处很快便远去了。
二、零零乱乱
我要结婚了。鸿说。
话筒里便再无声息。我凶狠地沉默着,我知道这浓烈的沉默便是最灼热的祝福,可我就是要这样表达。
我一句话不说。
当我得知鸿要结婚时,我的目光开始踟躇,并在雪白的墙壁上迸出火焰。
这很像一句歌词,也很像一个戏谑的玩笑。爱人要结婚了,新娘不是我。尼采,尼采也是这样的感受吧。他爱的女孩结婚了,新郎不是他。也许过于放纵也许有些自虐,但是当希望不再时,别的什么还重要吗,我听到自己轻轻的叹息,还有尼采。
鸿也不再说话。听筒里传来清晰的喘息的声音,哀叹或是踟躇不安的心情。我知道我不是洒脱的女孩,可以说一句祝福你,我说不出。因为潮湿的心底有一朵孤寂的花正枝繁叶茂,甚至无须浇灌,蟋蟋索索的盛放,没有芳香,有溃烂的气息弥漫,脆弱的包裹突然被撑破了,浓稠有异味的哀伤洒得到处都是。
就这样寂静地放下电话。我知道他也不需要祝福,如果我说出了,他能拿什么回报呢。我想。
我用手指抚摩伶仃的骨节,听到它咔咔断裂的声音。
人是有预感的。不得不承认。
我在最近的飞行中总是感到胸闷不适,并有压耳朵的现象,我一直以为是气压太低造成,并不只一次,要求机长反复检查飞机的增压系统是否正常。其实,我是明白的。故障不在飞机,而是我。否则怎会在飞机上升气压减小时我耳鸣胸闷,飞机下降气压增大时更加压耳喘息急促。
飞机过站时,我打开后门,冲着空旷的机坪大声呼喊,飞机的发动机轰隆隆的声音将它吸纳。而声音凄厉,如那个黑暗的梦中发不出的声音,强烈地盲目地寻找缝隙再用力地发出。
鸿是我假期打工时认识的。我在一家大型游戏机厂驻此地的办公机构工作,负责办公室文件档案管理和财务工作。说是财务管理,其实我只负责收收钱,帐目是由经理做的,因为他的专业就是财务,我是帮不上忙的。
鸿去买游戏机,看到这家办公室的窗户上有很多用即时帖剪的游戏人物和卡通动物,非常有趣。都是一些游戏里的人物,却被放大在玻璃上。
交钱时,他看到我在认真地剪着,脸蛋干干净净的,但有着青春诱人的活力。
鸿把钱递给过来,我略显笨拙地数着,一遍又一遍。鸿笑了。
钱多出来了,是吧。
对呀,怎么会。
我在银行多取了一些,因为我身上也没有现金了,剩下的还给我就好了。
我懊恼地抬起头,看了看他。
多出来四千多块钱,我怎么数得清楚,哪有人会多交钱。
不好意思,我数钱慢,所以懒得数出来,原以为会计的手会快一些。
这是剩下的钱,我也不知道是多少,反正我留下的游戏机钱现在是正好的。
鸿把钱揣在了口袋里。
为什么不数数,出门我可不认帐。
这窗上的帖图都是你剪的吗。
是。
你是学美术的吗。
不是。
我低下头再也没有抬起来。
我的好朋友的孩子今天过生日,你剪一只羊行吗,我想送给他。
你的游戏机店开在哪里。我并没有回答他的请求,行或不行都没说,但她的双手还在灵巧地剪着,只是换了另外一张白色的即时帖。
公主府。
哦,在我学校附近。
你是师范学校的学生,怪不得觉得你还小。
是说我数钱不利索吗,我又不是学财会专业的。
等我的店开了有时间去玩吧,反正离你的学校很近。
我不喜欢玩游戏机。
我还开了一家体育用品商店,有空去看看吧。买什么东西说是我的朋友就可以了。
你不常在吗。
我还有其他的生意。
这是小羊,小孩子一定会喜欢。
这么快,谢谢。
不谢。
我下班了,鸿还在门口。
有什么问题吗。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属羊。
鸿是这个城市商界很有名气的一个人,他与商界政界的人均能相处得如鱼得水。
他对我和我班上的同学都很好。
我们的相爱也得到了这个集体的认可,尽管他比我大六岁,但他整洁而有光泽的面孔与我十分般配。
束和,他长得很像我的偶像吕良伟。
束和,小心,被橇。
周末的时候可以让他开车带我们去郊外吗。
明天咱们一起去看电影吧。
有的时候,就是这样。鸿浩浩荡荡带着二十多个女生去看电影,或者找几辆车带着二十多个女生去郊外,每一辆车里摞着五六个女孩,银铃般的笑声一路上几乎要把玻璃撑爆。
他的朋友们常常打趣他,你小子究竟有多少个女朋友。
一个,一个,就这一个,剩下的是未来的大姨子,小姨子。鸿揉揉我凌乱的短发,慌张地说。鸿是年轻的,开这种玩笑时他会脸红,也会结巴。
我是爱鸿的,因为爱才更加害怕以一种坚决的姿态失去,那样脆弱的心灵会不堪重负。因为太爱,所以才会躲避,因为那样便可以将爱永远定格。
也许很多东西失去了,远离了,便恒久了。
我想象鸿依恋地生活在一个女子浅淡而温暖的包容中,应酬之后,家中有一杯温度适中的水,和一个神情慵懒的女子。
我是一株生长在荒漠之中的植物,常常逼近死亡,有风吹过或是一点零星的小雨,我便又会浓茂的伸展肢体,顽强而纠缠地生长。
我打开一瓶红酒,1998年的长城解百纳干红,这一年的红酒总的来说都不错。尽管乘务训练中心的老师推荐,王朝干红更具法国口味,可我是一个固执的人,仍然喜欢一直以来的长城干红。葡萄要经过低于零度的冬眠时期,春天才会发芽,若那年的温度未低于零度,则葡萄无法发好芽。,而阳光决定了葡萄酒的Tannins,Tannins决定了酒的风味、结构和质地。也因此,1996年的波而多干红结构坚实,富有波尔多古典风味,因为那一年,波尔多产区阳光充足,气温却极低。我曾有缘喝过一次。我不知道在乘务训练中心的老师知道我将他教授的酒类知识运用到自己的饮酒上,会怎么想。但其实飞机上也并没有多少可供选择的余地,只有国际航线和国内航线的头等舱才有红酒供应,当然也只有一种,无法选择。在国内光照充足,热量丰富,降水适时的云南高原产地适合酿酒葡萄的生长和成熟。
我总是这样喝酒,不飞行的时候。内心烦闷的时候。感觉无助的时候。
我其实知道酒不能解决什么,甚或会让人更加低落,但至少可以在短暂的瞬间体味飘渺和虚无,于是,那一刻,什么都不存在。我是一个能够自我控制的人,从小就是。
当这个航空公司来我所在的城市招空姐时,我义无返顾地要去。可那熙熙攘攘的报名人群,几乎让我的报名表格递不进去,我随支援边疆的父母来到这个小城,父母亦举目无亲,所以,我知道一切要靠自己。
我在面试后,径直来到主考官的家中,手中空无一物。
你来干什么。形容干练的女人问我。
毛遂自荐。我说。
然后我们的目光至少有十秒钟的对视。
事后,当我真的成为一名空姐后,她告诉我,是我犀利的无所畏惧和肯定、坚持,使她反复阅视我的档案,与评委几次讨论决定了我,当时他们觉得我会是这安逸优越的工作环境中一鼓激荡的血液。而他们正渴求一种竞争的状态来改变空姐队伍的整体素质。
也许我不该走,因为那样我就与鸿形影不离,直至结婚。
我没有辜负她对我的信任,我的确用心地将工作做到最好,我始终能分得开生活和工作。
一个渔夫,在自己每日打的鱼篮中放一条凶狠的鲇鱼,于是其他的鱼便不得不跳跃、躲避、保持清醒。每天他的鱼都是活的,也因此鱼价高于其他的渔夫。
可那是一条凶狠的鲇鱼。我不是。
我离开的城市,没有亲朋好友,我来到的城市亦举目无亲。我是克制的坚定,潜在的坚持,不够凶狠。
但即使在我因为工作的出色领导的赏识,几乎在同事中濒临绝境时,我没有放弃,一如既往地工作,被许多的旅客信赖并赞扬。人是需要缺口的,必须释放,在一个地方过于丰盈时需要一个软弱的缺口来流放自己。命运也是这样的。耳聋的贝多芬是。妄想型倾向的柏拉兹是。体弱多病的莫扎特也是。吞枪自杀的柯本亦如此。
在我工作不到两年时,我要被破格提为乘务长。此事,就像又爆发了一次无可救治的传染病,就像人们初次听说爱滋病一样,寂静中涌动着暗流,并规模宏大的奔流。我是安静的。我努力地工作是为了自己,因为我这样渴望激烈地开放,哪怕在风中。我惧怕那种幽暗的平和、友好。生命本来就有炽烈的色彩,我享受撕裂般绽放的滋味。我只享受这个过程中的剧痛或是大朵的芬芳,结果,我不能控制。
几十个工作了九年、十年依旧在乘务员岗位上的人联名上书,控诉我。年轻,骄傲,缺乏资力和经验。
于是,我还是乘务员。还是。
在我工作不到两年的时候,只是,曾在春天下了一场过早的冷雨,让那个春天的嫩芽委琐不安。
我没有力量去诉说,或是消沉。
不在意是更为巨大的力量。我更努力地工作,不得不。
她不是能干吗,让她一个人干。
有老人上来,没有人过去帮他找座位放行李,我过去,扶他坐好,告诉他红色的是呼叫按纽,有事按这个,我就会来。
发完餐饮,没有人巡视客舱,我一遍遍在客舱里走,有睡觉的旅客,我去把遮光板拉下来,看书的旅客,我把阅读灯帮他打开,旅客小桌上的杂物,我很块地收走。
洗手间,规定每三人次使用后要清理。后厨房的乘务员在扎堆聊天。洗手间有刺鼻的尿液味道,我倒掉托盘里的杂物,带上一次性手套,拿一块小毛巾,仔细地清理、擦拭,出来前,再喷上空气清新剂。
由于颠簸,飞机晃动起来。我拿起话筒广播,提醒旅客系好安全带,盥洗室暂时停止使用。呼叫铃响了起来,一定是有旅客吐了。没有人动。我广播完中文再广播英文,然后,拿一块湿毛巾,一杯水,几个清洁袋,走到客舱里。
我这样做的时候,内心很充实,安定,甚至感激。我喜欢这种完全竭尽全力盛开的感觉。收餐时一站一蹲,我想象这便是运动,它让我的关节,肢体更为健康灵活。我承担多于自己的工作内容时,我想这就是在减肥,不用任何有副作用的减肥药片,这便很好。不选择跟很无谓的事纠缠,是我一贯的原则,因为它太委琐,令我鄙夷。
但我感觉孤独。当你内心汩汩流淌的东西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时候,当你眼光太过敏锐可以一眼看穿虚伪和丑陋时,内心有巨大的孤独无声歌唱。只有用力地工作,让自己麻木,对抗无奈。
我就像一个矛盾体,夜间和白昼有着不一样的脸孔。白天,我是一朵努力地开放的花,夜晚我是独自思醒的垂落地面的花瓣,枯萎地渴求真实。浅薄的雨水无法滋润我白天的透支的笑容和对这个世界的点头哈腰,只好一整夜地下,淋漓不尽,我用手掬水,小心翼翼,惟恐指间洒落,一遍又一遍洗我发黑的已看不到本色的面容。
玉玲还在那里炫耀它的Cartier腕表,聒噪的声音,即使我站在客舱的后部,距厨房还有五六排座位就能听到,有旅客微微蹙起了眉头。
我没有时间常常回去看望鸿,因为我飞着航线很短、驻外时间很长的航班。尽管《乘务员手册》里有明确的月飞行小时定额,可这样的航线,我几乎天天驻在太原、西安、上海仍然不足以达到小时定额。大量的时间被用来飞五十分钟、一个小时的航线,一个月想要突破120小时的时间限制根本没有可能。
你是不是忘记了,忘记还有一个我。鸿低沉的声音响起。
飞的太忙。没有时间。
整日整月,一年四季的忙。
我没有说话,我的处境不想说给他听,徒然地让另外一个人背负上这些,我不愿意。
我去看你。
这周我飞行四天,然后驻西安。我吞咽一下,艰难地说。
好,多注意身体。鸿的声音像是被弹跑调的一个音符,发出奇怪的声音。
然后只剩下听筒里嘟嘟的声音。
我面前的酒,液体浓郁,塌实。
我倒一点,含在嘴里,并在口腔转动,充分感觉酒的味道、口感和每一个细节里的音符,然后张开嘴,向里吸气,酒液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气体和液体充满口腔,我可以品位到它完整的姿态,确认后,缓缓的咽下。
我不得不承认这一年的酒的确很好,好葡萄酿出好酒。
鸿。我的脑海闪过这个字眼时,心有一阵阵疼痛。
远去了。真的远去了。
我将电话打到鸿的办公室,我想问他,可否等待。只要我能证明自己,我便回去,做他蒲草一般的妻子。
办公室秘书告诉我,他去牙科诊所了,早上来的时候牙疼,问我要不要留言。
我说不用了。
我乞求的勇气原本微弱,现在就已被吹散了,我是宿命论者,这便是缘尽了,我鼓了那么大的勇气,他却不在。
我端起酒杯,眼泪一颗颗,一大颗,一大颗地掉了进去,并发出咚咚的声音,像是陕北秧歌中擂动的大鼓。酒液被惊悸地溅起,悬挂在杯壁上,形状扭曲如古树的肢干。
我摸索出一只烟,慌乱地点上,一瞬间,腾云驾雾被掏空一般。
打开音响,声音像瀑布一般涌动出来。几乎要将我的胸脯撞裂,一下一下地锤击,我蜷坐在地板上,姿态碎裂。
喝酒之后常常把握不住重心,一次又一次从椅上闷重的摔落。我在家的时候就只坐在地板上喝酒,在酒吧也不再喜欢坐在高高的吧台上,只选择一个低矮的角落安静的喝酒,抽烟。是因为对自己已不信任。
很久没有见到芷扬了,她还好吗。想到这里心里突然涌上一些温暖,并有无限的依恋。
我快速站起来,哪怕只一眼,我想见到她。
我笨拙地穿上长及脚踝的麻裙,一件松散的黑色皱丝衬衣,我哆哆嗦嗦地将头发编成一根垂落胸前的麻花辫。期间,手臂一直在痉挛般的抖动,令我无法控制。我把手平放在桌上,另一只手压了过去,竟然感觉到火车经过铁轨的轰隆轰隆的动静,我害怕极了。
很近的城市,坐飞机45分钟便可抵达,一天有十几个往返航班,下午便可返回。
我选择了另外一家航空公司的班机,我不愿意向更多人解释什么,也不想因离开驻地而再去请假。
裙摆的流苏烦琐而奢华,走路的时候像影片中一个古老的场景厄长,繁复,不明所以。
飞机抵达时,空姐广播预报了地面温度,显然比我预期的要冷,我将一块羊毛披肩裹在身上,这是我飞乌兰巴托时在侯机楼的免税店买的,织法简单、粗糙但厚重,有一种原始的情愫在里面奔腾,一看到便喜欢了。
走路的时候,有风呼啸着吹过,裙摆上扬,露出我的小腿,洁白而光亮。
鸿是那样的骄傲,因了他一直以来的顺境,他是那样的尊严地活在许多人的羡慕之中。而,我的执意离去,便成了一记原本不存在,被人叨念出来的耳光。
你又不是养活不了束和,让她跑那么远干什么。
人远了,线就断了。
空姐这个职业,高薪,眼界广,接触人多,还是别让她去。
要不你们先结婚,再让他走。
这一句句犀利的语言,便化为了鸿的沉默,他不挽留,也不提任何要求,他用沉默将球踢到了我的手里。
我不是一株温室里的花朵,我只有在广袤的沙土里才能开出枝叶繁盛的花朵。
我步履匆忙,
到达时,我的内心涌上一小块温暖,这便是家,芷扬的家便是我最温暖的角落。
为什么要把牙拔了,疼不疼啊,也许还可以补一下的,拔了,其他的牙会倒的,中午过来吃饭吧,我给熬点稀粥,现在只能吃流食。哦,婚纱我今天试过了,白色的好不好……
屋子里,芷扬的声音轻柔,如流水潺潺。
我要扣门的手指,凌乱地收回。
三、细细碎碎
此刻的束和,感觉疲惫。踢掉脚上的鞋,就蜷在了沙发上。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温柔地覆盖着。
有的时候她是那样的激烈,甚至霸道。有多过常人的自尊需求,和被认可的需求。就像她那一年毅然地离去。
可不可以不走。
不。
留下来,和鸿一起,不好吗。
他是需要我仰望的。可我的脖子很累。
可他爱你。
他有良好的家庭背景,蒸蒸日上的事业,意气风发的面庞。我有什么。她低头一只手抚摩另一只手凸起的关节。但腰肢挺拔。
相爱便是唯一的理由。
离去,不是为了放弃。平衡才可持久。
在她离去前,我们相对而坐喝着一壶茶,直到茶叶已完全没有色彩。
突然,她的眼泪在一瞬间簌簌而下,劈啪劈啪砸在衣服上、桌子上。我走过去抱着她,她软弱地耷拉在我的怀里,如若无物。抽泣的肩膀不断地抖动,甚至有些失控,以至于我的手臂越来越沉。
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做一份不曾接触过的工作,背井离乡,我想,我的心里有隐隐的担忧。束和是骄傲的,她凡事不做则已,做就要做得最好的态度更是让我担忧。
她在幼儿园做老师无疑是成功的。束和的扁桃腺经常发炎,有段日子,利咽冲剂几乎成了每日的茶水,直到现在,切除了扁桃体,她的咽炎已完全好了,只要一闻到利咽冲剂的味道,束和便会不可遏止地呕吐。但也正体现了凡事具有两面性,福祸相倚这个道理。因为咽炎,束和在班里尽可能少说话,所以她的语言大多是用钢琴发出的,她班上的小朋友可依据琴声完成上课、下课、起立、坐下这些口令,而她更是把“小拇指睡着了,二胖子睡着了,大个子睡着了,你睡着了,我睡着了,大家都睡着了。”这样的手指游戏,全部变成了有趣的音乐游戏。班上的小朋友均有良好的乐感和记忆力,因了这个原因,她的课经常被作为公开课对外演示。
上公开课,她讲故事的时候,低低的温柔的语言让小朋友听得非常入神。许多老师都很惊诧,他们发现上课也可以用这么小的音量,而他们一直以来习惯了孩子们的音量几乎要将房顶撑破,而他们的声音不得不大点再大点。教室里很安静,一个很小的动作都会发出很大的声音,老师们很感动,因为孩子的眼神充满了欢欣。
她坐回琴凳,俏皮地看着孩子们,而她们是这样的心有灵犀。小手半握拳放在耳侧,时刻准备着的样子。老师们不明所以,教师里传来小鸟清脆的叫声,班里全部都是欢呼高举的手臂,听观摩课的老师没有任何一点点心理准备便下课了。孩子们嬉戏的声音是那样的响亮,与百鸟争鸣的钢琴声契合极了。
如果玩牌,你便是我人生最后一张底牌。永远的底牌,唯一的底牌。她抬起头看着我。目光软弱,并有希翼和企盼。
我重重地点头。
元宵节的时候,接到了束和成为空姐两个月后的第一个电话。
今天,我在飞机上看到了烟花。在青岛的上空,绚烂的烟花稍纵即逝,一个接一个却成全了连贯。知道吗,俯视的烟花更为盛大,因为目光容纳了它全部的枝节。青岛的食品公司还给我们送来了元宵。在飞机上吃到元宵,感觉特别奢侈,很小心地吃,不舍得浪费一点点,不知不觉就吃撑了。
飞机上怎么吃啊,有锅吗。
没有。他们煮好了,放在锡纸盒里,送上来。我们在烤箱里加热就行了。
那好吃吗?
都煮粘了,分不开,可以清晰地看到元宵的形状,却吃不到完整的元宵,只能一盒搅在一起吃。不过心里还是很感动,不管怎样总是在应该吃元宵的时候吃到了嘛。
听起来,束和的声音很愉快,她给我讲着空姐制服的设计师是谁,她飞了哪里,什么地方有什么特产,飞机上的旅客有哪些笑话。
今天,我发水的时候,一位小姐坐在靠走道的位置,离我很近,可我一连问了三遍,她想喝什么饮料,她都不回答。
为什么。
她在听随身听,太投入了。
那怎么办。
我轻轻摘下她的耳机,用夸张的口型问她想喝什么,可我不发声,只动嘴,她大声惶恐地喊,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听不到了。周围的旅客全笑了,然后,她的同伴告诉她,我在和她开玩笑。
我其实能感觉到客舱里的气氛,因为束和是聪明而慧黠的。所以在她的周围一定是快乐的,空气都是。
我总是有一点隐约的担心,因为束和从来没有说过,困难或是辛苦。她越是不说,我就越是担心,总觉得平静和繁华背后是孤寂和冷漠。
我总在问。你还好吧,身体好吧,心情好吧,累不累。
其实我明白,所有人反对的声音巨大地轰鸣在她离去的背影上,走了,即便不好,她也不会说。我是懂得,更是无能为力的。
她越来越瘦。每一次见到,这种感觉都愈加明显。
我将一条薄毯搭在她的身上,她的身体缩在一起,像一个小小的乖巧的婴儿,只是身体有时会抽搐一下。脸上是淡然的神色,多像一小朵一小朵紫色的丁香花,那样朴素沁人。她的两只手臂围拢环抱着自己,不是觉得冷,一定是因为习惯了一个人面对这个纷繁的世界。
我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她有喝水的习惯。突然醒来的时候。
放假的时候,我去找她玩。她去飞行,晚上才会回来。我就自己去酒吧等她,那里的歌手是我们熟悉的朋友,在师范读书时便认识了。
束和真的在航空公司工作吗。他问。
当然,但是她很忙,所以可能不常过来,是不是想她了。我打趣他。
嘿嘿。
看来我来倒显得多余了。
不是不是。但他的神色很不平静。
束和来过吗。
来过。自己一个人,来了只坐在边上喝酒。他好象知道我在九点至十点唱歌,所以她总是九点多一点过来,不到十点便走了,几乎没什么机会说话,只能用目光打个招呼交流或问候一下。
她比较自制。可能第二天有飞行任务吧。她说飞行前八小时不得饮酒。别看她有时嘻嘻哈哈,其实她做事很有分寸,很谨慎。
有一次,来了几个空姐,神态张扬,衣着讲究,和我的一个朋友认识。唱完歌,便过去和她们喝了杯酒。我向他们提起束和,他们竟异口同声说,不认识。
然后我们都沉默了。
束和醒了,端起杯子喝水,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她将头发拢到胸前,用手指梳理一下,再编成一条粗粗的麻花辫。与她衣着很相配,但这样的装束很多人是不适合的。
鸿,几点回来。
估计要九点多,他今天有应酬。
哦,那我走了,代我问好。
吃了晚饭再走吧。
不了,明天要飞行,早点回去收拾收拾东西。
今天是鸿的生日,吃完晚饭再走吧。
我知道,这是送给他的礼物。
我将这个烟灰缸拿在手里,手心是涔涔的汗水。
冬天的时候,很晚了,门外有闷重的敲门声。鸿像一头野兽闯了进来,身上有浓重的酒气。将我推倒在床上,一言不发,撕扯开我的衣衫,动作粗鲁而笨拙。我一动不动,没有拒绝,但我是清醒的。
醒来后,鸿摸着我的头,告诉我,会一辈子对我好。
鸿是知道的,我对他的爱慕,他当然知道。
我不知道,他这样做是不是为了证明他自己,亦或是要报复束和。可我心甘情愿。因为,我始终可仰视他。一个女人若始终仰视他身边的男人,这段爱便不可救赎。
我不可能和束和在一起的,因为,她在你身边,却抓不住,总是在不远的地方闪闪烁烁,我太累了,我只想温暖的生活,白天的道貌岸然我已经很累了,夜晚我需要真实。鸿将头埋在我的怀里,压得我的胸口很闷。
束和是一只会飞翔的鸟,不会停留,亦不贪恋。
束和太要强。其实女人不需要与男人对等,如果太平衡了,男人便又不平衡了。
芷扬,还记得你们上学时,去草原玩,路边蓬勃开放的芥末花吗,花香在一公里外都可闻到,浓烈持久,束和就是。
我一直都不知道该如何告诉束和,不知从何说起。
最近看到鸿了吗,他很久没有打电话。
看到了,也许是太忙吧,下次看到,我提醒他给你打个电话。
不用了,他的确忙,再说吧。芷扬我累了。这是第一次束和这样软弱地表达她的感受。
遇到什么困难了吗。我想也许我该坦白的,也许束和已经从鸿的冷淡上感觉到了什么,我必须坦诚地面对束和,即使她会与我反目。我咽咽口水,思索,用什么语言来开头。
今天飞行,下客的时侯,一个旅客粗重地把拉杆箱从第三排的行李架里拿下来,十几个洁净的靠枕被同时带了下来,瞬时如洁白的雪片蒙了我的眼,他拉着自己的箱子从容地走了,我只听到被箱子拖带下来这些靠枕低低地叹息,所有的旅客都要从这里下机,有的人绕开它,有的人踩着它,有的人踢开它,没有人拾起它,我站在第一排送客,我努力地想要挤过去,却被急于下机的旅客推搡回来,我可以清晰地看到雪白的靠枕上漆黑的脚印,而我距它几步之遥,我拾不起来。束和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失落。
也许他着急赶下一班飞机吧。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也许。但愿。
哦。我的回应听起来也很苍白。
旅客登机的时候,我热烈地问候,先生,欢迎您登机,节日快乐!他看着我真诚的微笑,宛如在看墙壁上的钟表,认真端详完我的表情,平行地将目光移开,好像他的视线不曾在任何一个地方做过短暂的停留。我依旧坚持清晨的微笑,我相信它会令许多人愉快,又有一位旅客登机,很远他在廊桥上刚刚与我的目光相对,我的微笑便友好地真诚地绽放,我的问候依然关切,早上好,节日快乐!好什么好,航班这么早,让不让人睡觉?他不耐烦地对我说。
束和,你不能要求所有人的素质一般高。我能感觉到束和的心里是怎样的失落,每一次问候被碰了钉子,再继续这样热情问候,够了,我心里已完全能体谅束和的烦闷。可我不能说,这样只会让束和更加消极面对。
客舱里呼叫铃响,我连忙过去,看到行李架有边沿滴落的水珠,我打开行李架,里面居然放了一袋子冰冻的海鲜,我清楚地记得,我在登机的时候提醒过这位旅客,海鲜不要放在行李架里,起飞后空调加温,冷冻的海鲜就会化了,让他放在脚下。我连忙打开后面的行李架,因为起飞时飞机的爬升姿态很容易让水流到下一个行李架里,行李架下方的旅客腿上有大片的水迹,我迅速用纸巾沾干,裤子上却留下了赫然的盐渍。而我打开的行李架里,有一件漂亮而又昂贵的貂皮大衣,我用手一摸,行李架是湿的,海鲜的主人在斜对面的座位上悠然地看着报纸,这一切仿佛与他无关,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把这样的海鲜放在自己家的大衣柜里,行李架不也一样吗。
束和,别生气。他这样的做法,注定他在许多地方都被别人讨厌,所以……
我在发餐,阿姨,我们为您准备了鸡肉米饭和牛肉面条,请问您喜欢那一种?我俯身向坐在走道位置的老人询问。给我把这个拿走,我要睡觉。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语气中有明显的呵斥和不耐烦,我连忙拉着餐车退到他那一排,看到我几分钟前发给他的餐食已被他风卷残云地吃光,嘴里还有一大块的面包在繁忙地咀嚼,我一个人在发餐,我不能把餐车放在过道去后厨房扔这个他用过的餐盒,我也不能把这个餐盒放在车上,因为上面还有洁净的待发的餐食,于是我说,先生,发完这几份餐我马上过来收,好吗?我的话音未落,一个餐盒冲着我的头顶扔了过来。
我的心已经开始发抖,我一直不知道,束和的工作中承受了如此多的委屈,我想,这不全部是在今天发生的,这也一定不是偶然现象。束和是怎样不断地调整自己的情绪,再微笑着面对他们呀。
我一直喜欢微笑,很想让自己的微笑成为每一位旅客乘机回忆中最珍贵的部分,我像一个战士,只要在战场上便英姿勃发,我像一个演员,只要登上舞台便会忘我表演,我面对旅客总是努力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让它十分饱满、热情,我知道许多人一生可能只坐过一次飞机,这一次的经历便是他这一生对飞机的全部怀念,我没有资格让这一切不美好。我知道有许多人经常出差乘机,现代工作的节奏令许多人压力很大,那么乘机时让他感觉轻松和随意便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乘坐飞机还有什么礼物比真诚、真切、真心的微笑更为珍贵呢,于是,我始终这样微笑地面对我的旅客,可这微笑需要呵护的,只有良好的礼貌、修养和素质才会让我的微笑长久的绽放,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听筒的那一端,束和的哭声呜咽地传了过来。
芷扬,我喜欢飞行,可是天空好冷。
停停走走
我在李萍咖啡屋的二楼,独自坐着。在西街还没有喧哗起来的时候,要了一瓶喜力和一份麻辣牛肉炒饭,在这里我可以俯视整条西街。华丽的灯光正等待着游人的回归,西街尽头的自行车寥寥无几,但再过一会儿,租车的人回来后,那里便会是连绵的一片,如湖中的浮萍,姿态各异。
我对面坐一个金发的男子,像我一样摈弃了酒吧流动的音乐,听着自己的MP3。
西街上的外国人多过国内游客,即使同样的亚洲脸庞,依然可以辨析出哪些是中国人,哪些是日本人、韩国人,因为神态不同,驻足的地方不同,衣着亦不相同。在西街可以淘到许多你向往已久,却无从购买的唱片,甚至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从慢慢地选择中得到。
望下去,可以看到一个男子在挥毫泼墨地为游人绘自画像背心,有点变形,有点卡通。画好后,让游人半握拳用小指侧手掌沾一下颜料,印在背心上,他用笔略做勾画,就出来一个脚丫的形状。旁边是英文的西街留念字样,足迹至此嘛。
我和对面的男子一直都在低头俯视,过了一会儿,两人不约而同做出揉脖子的动作,相视而笑,隔着两张桌子举了举酒杯。
及至走出来,心胸也就渐渐舒展起来。虽然想起鸿,仍然会疼痛。
我关了手机,走了出来。没有去公司指定的疗养院,孤身来到广西,在阳朔一住下便不愿离开。
我了解女孩对鸿的欣赏,可我的牙齿仍然感觉寒冷,总觉得有风亲密地吹过,使牙龈越来越薄,被不断掠夺。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让我用这样一种方式了解真相。我不知道是几时发生的,我只在最后一刻被告之了真相。
我终于颓然地倒下在返回的飞机上。
芷扬温柔的话语犹在耳边。为什么要把牙拔了,疼不疼啊,也许还可以补一下的,拔了,其他的牙会倒的,中午过来吃饭吧,我给你熬点稀粥,现在只能吃流食。
对了,她已经试过了婚纱,白色的。一定很好看,芷扬皮肤白皙,穿上白色的婚纱一定清纯动人。如果,新郎不是鸿,芷扬也会早早拉上我陪她去试婚纱的吧,她一直信赖我的眼光。我还会在结婚那天,轻轻为她盘起新娘的发髻,会是那样的拥有甜蜜、初为人妻的风韵,却又透着清纯。谁说盘发就会显老,我将头发绕起,并自然地落下一缕,细碎地丁香无序地绽开,该是多么好看,却又不着痕迹啊。每天守着桔色的灯光,等鸿回家,穿一件纯棉的家居服,上面有芷扬喜欢的细碎的小花。这便是生活,塌实的生活。芷扬喜欢花草,家里可以茂盛着绿色、粉色、红色。永远洁净,每一个杯子上都不会有水滴的痕迹。房间里有芷扬自己做得纯棉的床罩,窗帘,她是一个闲适的乖巧的小女人,并会始终等待鸿,鸿只要回家便可看到那一束亮着的灯光和温婉的妻子。
我仰起头,咕咚咕咚将酒喝了下去,由于用力过猛,打了个酒嗝。我将一只肘抬起放在桌上,支着下颔。眼神开始空洞,让夜空中的星星全部消失,清凉的月光温柔地盖着我。远处有人吹吹打打,显然错乱了,现代的婚娶怎么跑出了古代的花轿,芷扬多美丽啊,合身的旗袍,纤细的腰肢,浑圆的臀部,我竟第一次发现芷扬的身材竟是那么的好。鸿还是那么英俊,一如从前,不曾有一点点岁月的痕迹。他的眼角怎会有泪,结婚他该高兴才是。我伸出手,想要抹去他眼角的泪痕,却被他把手攥住。别怪我,束和,我已等得太久,从你上学,盼到你毕业,你却离去。我倦了。已没有力气。我所有的热情被时间而消失殆尽。你是那样喜欢飞翔,喜欢长空中的搏击,而我贪恋安逸。十多年的商场搏杀,我已没有了自己。我找不到自己啊。鸿的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砸得我手臂生疼。我的眼睛早已潮水般汹涌着泪滴。
我又看见了天空,这一次非常真切。因为我是一只振臂飞行的大鸟,左右手臂还发着光,可以照亮周遭,就像飞机机翼上的航行灯,两侧还有着不一样的色彩。黑夜无边,我亦看不清远方,可我用力摆臂,一下又一下。坚定地飞向远方,我能感觉到自己在前行,而且越来越快,因为风的阻力正越来越明显地抽打着我的脸。很疼。用手一抹,淋漓不尽的鲜血便淌了下来。
有一只手臂撑住了我渐渐下坠的身体。卷曲的胡须温暖地扎着我。
将一杯果汁递到我的手里。
我张开嘴,吞咽。身体渐渐直立,无须支撑。
西街已经喧闹起来,摩肩接踵的人群几乎要将人缄默的情感全部激发出来,你可以哭泣,可以感怀,可以嬉笑,可以沉浸。
黄澄澄的柿饼,满街的桂花香味怎不令人心动。
他温柔地看着我,金色的目光和卷曲的头发。
我突然觉得自己此刻的目光大概就是像他一样清凉吧。因为总觉得希望不再,便没有了力气。
夏日,天空晴朗,阳光灿烂。我像往常一样微笑着站在舱门口迎客。突然我怔住了。我看到了一位被担架抬上来的病人。虽然我早就知道有一位躺在担架上的旅客,过站的时候机务人员早已将客舱后部的座椅拆了两排,可这位病人只有十六七岁的年龄,着实出乎我的预料,病人渴望的眼神也让我感到发自心底的悲凉。我将笑容缓慢地收回,我怕笑容会刺伤这年轻病人的心。迅速把担架安置好后,我马上拿来三块毛巾,递给这位病人的父母两块,自己拿起另外一块,跪在地板上轻轻为病人擦拭额头的汗。他没有拒绝,只是合上了双眼。这一路上我一遍遍地换去病人额头上的毛巾,拿来毛毯为他盖住双脚,给他读报纸,把开水晾凉,放在他的旁边,他的眼睛始终轻合,但抖动的眼睫毛证明他并未睡着。我替下他的父母用手举着输液瓶整整一个小时,同事把上一段的米饭加了一些水在烤炉里烤制成了一盒稀粥,跪在地上一勺一勺喂给他吃。他原来是南通体工队的一名游泳运动员,选拔到国家队不久,与几个队员开玩笑时摔在了游泳池边上,造成了脊椎骨断裂。看着两位老人那与年纪不相称的苍老面容,我的泪水轻易地充满了眼眶。他们下了飞机还要再坐几个小时长途车,才能抵达县里。我去驾驶舱通知机长,落地以后叫一辆救护车,我不能想象他坐出租车该怎样颠沛回去。
飞机着陆了,救护车停机坪上,我去交了车费。朴实的老人紧紧握住我的手连声说:“谢谢,谢谢”。我走到小伙子身边,轻声说:“你会好起来的。”小伙子紧闭的双眼里滚出了热泪。
他拉着我的手问我,去画一件背心好不好。
我点点头,我们从西街的这头走到那头,再折回来,认真地端详哪一位画师的手艺更好,也许是因为文化背景的不同,意见总是相左。最后我执意地站在一个画摊前,不肯离去,他拽了拽我,我更执拗地肯定地跺一下脚,他笑了。好,就是他。
我们并排站在那里,相识不过两个小时,目光却很从容。
耳机线也要画上吗,如果不画,就先把耳机摘了,画师指指我俩的MP3。
画,要画的。
画师神情专注,在背心上涂着浓墨重彩。
间或我俩扭头说句话,画师会神色郑重地告诉,别动。
于是我们笑得肩膀抖动,异口同声对对方说,别动。
在幼儿园,我还是喜欢给小朋友梳小辫,并乐此不疲地将孩子早上来的时候梳得好好的小辫,拆开,梳成各种各样漂亮的辫子。小朋友在早上母亲给梳头发的时候,总是会说,扎上就行,去幼儿园我要老师梳。小小的孩子,便懂得嫉妒,我给一个孩子梳了,一会其他孩子的辫子便散了,等在一旁。人是渴望爱抚的,他们喜欢我的指尖温柔地抚摩,头部和心里都很温暖。
爱可以多一点,再多一点,那样心灵便会很强壮,孩子就是。
菲菲长得胖胖的,跑起来的时候,脸蛋上的肉一颤一颤很有趣。通常的时候,我会故意走到距她十几米远的地方,然后,一喊,菲菲,她就会震颤着胖嘟嘟的脸蛋跑过来,扑到我怀里,我俩一起哈哈哈大笑。她问我,老师,你是不是喜欢看我的小肉肉抖动,我笑得坐在地上,她用脸蛋再蹭蹭我。
又有许多个小身体压了过来,我几乎喘不上气来。不玩了,不玩了,我求饶般地摆着手。
我很怀念孩子身上的气味,很特殊的味道。
明天去月亮山好不好。我摇头。
明天去坐竹筏好不好。我摇头。
明天去鹦鹉码头好不好。我摇头。
明天去兴坪赶集好不好。我摇头。
明天来这里吃早餐,喝咖啡好不好,他突然用手一指近旁的“明圆咖啡”。我再无力地摇摇头。
他的脸顷刻间黯淡下去,如夜晚颓然而过的烟花,盛放后有更为消沉的无奈。金黄色的头发软弱地垂着,他凑过来,扳着我的肩膀,认真地说,和我在一起,你会很开心。
我用力地点头,然后泪珠像屋檐边积聚的雨水一颗颗滚落。
没理由要一个人在我残缺的时候陪我,我确信我此刻的心灵是脆弱的,那样对他也是不公平的。
人总是要学会独自承受。
有小朋友来告状,因为与小伙伴发生了争执,也许还动了手。我把两个人都叫过来,分别述说事情经过,然后,再说出我的想法,再让他们自己判断事情孰对孰错。结果是大多数小朋友学会了辩论和自己解决,因为许多很小的事情,来告状原是指望我把另外一个人责备一番,而我总是饶有兴致地要听完全部原委,他们觉得太麻烦了,也就不再为此事告状。更多的时候,他们在尝试自我解决,但武力是不被我允许的。有的小孩子是很有趣的,来告诉我,小龙打我了,还不等我问为什么,他已自顾自地走开了。只留下我愕然的表情。
我在阳朔的时候,总是一再地回忆起自己当幼儿园老师的那段日子。也许是因为那段日子的澄净与快乐,总是有很多的笑声被我像小雨点一样淅淅呖呖下个不停。下班的时候,一身洁净走出来,便会看到鸿靠在幼儿园门口的古槐树下,微笑着,看着我。或是正低下头背对着风,用打火机点烟。还有的时候下着雨撑一把伞,在拥挤的接孩子的家长中间,对我笑。看到我时迎上去,捏捏我的小扇风耳,问我,总这么支棱着累不累。我的拳头便会冲他的肚子捣去,他顾做痛苦状,别别别,我还没写遗嘱,再让我活一会,我要把财产留给束和,让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鸿对我是疼爱的,尽管有的时候看起来有那么一点小心眼,也属人之常情嘛。去和朋友吃饭或是参加聚会,鸿总是紧紧地拥着我。
跑不了就是你的,我说。
从你十八岁就落在我手心,你是飞不出去了。
五年了,唉,青春就这样交给了你,悔啊。
再说,再说。鸿捏捏我的耳朵。
小女子不敢了。怪不得我的耳朵越来越扇风,原来都是被你捏的。
鸿再煞有其事地把我的耳朵摆摆好。
我独自坐在客栈里。由于房间靠近楼梯,不断有晚归的脚步声咚咚响起。还有喝得迷醉的语言零乱地透过玻璃传进来,中文的,英文的,还有我辨别不清的语种。有的身子东倒西歪,闷重得撞在墙上,又跌跌撞撞地爬起。
我的背囊凌乱地散开,里面的东西滚落在地上。我摸索着捡起洗发水,盖子已被摔开,粘稠的液体布满瓶身,我的手黏糊糊地在地上继续寻找浴液和香皂。地板上被我粘得到处都是洗发水,我捂着脸哭了。洗发水刺激了眼腺,泪水更为浓烈地流了下来,不能控制。只是零落的月光从窗的缝隙和窗帘的间隙溜了进来,偷窥了这一幕。
我终于还是不敢面对。我打了个电话给芷扬,告诉她我休假了,航医建议我去疗养,因为莫名的头晕和胸闷。抱歉婚礼我就不能参加了。我订了一个三层的蛋糕和一个大花篮,会在她们结婚那天送去。
对不起。芷扬低低地说。
好好和鸿过日子,你们幸福是最重要的。我啊,会钓一个金龟婿的。
我内心对芷扬是爱护的,我选择了保护她。做一个快乐新娘吧。我在心里无声地说。自始至终没有怨,也知道这个真相由我来说比芷扬说更合适。如果不愿意失去这份友谊。而我的确不能失去。因为我已一无所有。
睡到下午,我独自去明圆咖啡吃“提拉米苏”。因为战乱,一个意大利士兵要离开自己的家,去前线参战。他的妻子把家里存的面包、饼干,奶油、黄油一股脑打碎搅拌在一起,做成一种点心给丈夫带去。这种点心就是“提拉米苏”。意大利语的“TIRAMISU”的意思就是“带我走”。
咖啡店的老板和老板娘出出进进忙里忙外,神情淡然。老板是个台湾人,来阳朔旅游,因贪恋这里美景便留了下来,爱上了这里的美丽姑娘,娶为妻子,并开了这家咖啡店,故事朴素动人。小店里的烟灰缸里装着研过的咖啡渣,那是一种扎扎实实的棕色,我始终没有勇气往那里边弹烟灰。店里有葱郁的植物和被人眷恋的氛围,我再要一杯咖啡,看那个充满越南风情的老板娘轻声地指挥男人干这干那。
这里有许多的留言簿,并且被老板娘认真地编了号码。小店里流淌着迂回的“Blues”。没有人时,老板娘做在靠墙的位置阅读这些缱锩的语言,间或会写下一些感悟,于是这些留言簿好似一本本文集,未曾出版,更加真实。我看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十五本,从这里可以看的出有的人曾一再地来过,回娘家一般。我拿起笔,决定写下此刻躲避的心情和纷扰的思绪,作为一种纪念,我想,以后,我还会再来。
模模糊糊
我的视线模糊起来。鸿惊慌失措地告诉我这个消息,然后他跌坐在那又跌跌撞撞地爬起里,再没有语言。我摇着他的手臂说。不可能,那不可能。
我不能自制。任泪水横流,在衣襟。
束和还在。长裙,羊毛披肩,还有她带来的天堂鸟,叶子卷曲。从阳朔回来后束和很高兴,给我和鸿看照片,讲她在旅途中的有趣的事和美丽的山水。她曾说过,还会再去阳朔,因为那里的深秋依旧美好,有暖洋洋的天气和淳朴的人,有满街的桂花香,还有,还有不可预知的旅伴、酒友。
她在飞行间隙,给我打个电话,聊聊天,亲密无间。我也真的完成了我毕业时的心愿,有一个电话,可以随时与束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并且自由,任何时候,想念了,就做火车去看她。
怎么可以让刚刚看起来的美好的一切骤然消失。
我疯狂地寻找有关的报道,网上,报纸,居然一切都很冷静。所有的报道都那么冷静,看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一架飞机失事,机上382名乘客有47名生还,其中包括两名机组人员,堪称航空史的奇迹,从没有一架飞机撞山后,有这么庞大的生还数字,媒体给予航空公司很高的评价。下面是罹难者的名单。这个公司有着良好的安全飞行记录,这是一场几十年来不曾有过的事故。
我的面容消沉,深情沮丧。
今天你出去走走吧,我陪你。
芷扬,你不可以这样,如果用什么可以换取束和的生命,我愿意倾家当产。
束和也不愿意看到你天天这么不吃不喝,她在九泉之下都不会安息。
芷扬你已经不是在为你一个人活着,你肚子里还有另外一个生命。
你应该有责任感。
我摇摇头。没人可以了解。包括鸿。
这些年,束和距我时远时近,但心里的惦念和牵挂始终都在,她那么顽强地对待生活,从来不曾放弃,为什么生活却拒绝了她。而且用这样一种方式倏然离去。让我们无法知晓最后一刻发生了什么,不设防地被动地了解这个结果。
我去束和工作的航空公司,听到的是被反复复制的语言,我想要那些幸存者的地址,却不被允许。我茫然无措,心里慌乱,不着边际。
我浑浑噩噩,过着没有声响的生活。早上起床,梳洗,给鸿做早餐。浇花,喂鱼,买菜,准备中午饭。下午睡觉,上上网,看看书,再做饭,等鸿回来。我已不上班,每一天的生活都像复制的一般。
我常常可以看到束和,就那么俏丽地站着,浅笑盈盈。我高兴地招呼她,她却嗔怪地转身就走。我在后边急急地喊,买羊肉串,都给你吃,后半个月的生活费再想办法,然后她高兴地回过头,拎起我的小手,大声说,师傅,烤了它。
束和第一次飞汉城给我买回来的梳子,就在梳妆台上放着,我每天用,束和说,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很像塑料的,却偏偏不起静电,他们是怎么做的。然后她说,飞汉城不敢随意乱进店铺,因为门口歪歪扭扭的韩国字一个也不认识,只有从玻璃看到里面有货架才敢走进去,确认那是小超市。
束和的空姐制服被我留了一套,我去航空公司时死皮赖脸要回来的,挂在衣橱里,想她时,拿出来贴在脸上深深地呼吸,还有她的气味,那么亲切。
一天,我在网上看到这样一篇文章,被大量地和阅读。其点击率空前高涨,沉寂的网上不断弹出这个字符。
题目是《漂浮的记忆》。
我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她。一抹红霞飞上了她的脸颊,然后我能看到她的耳朵也红了,烫烫的。像粉红的杏花瓣似的。
我搓了搓手,拿着冰可乐的我的手是冰凉的,我想用手摸摸她的耳朵,看起来很可爱的小扇风耳,我知道这个念头有点邪恶。
一位外国旅客也许非常渴,她刚刚把水递过去,空杯子就又被递了回来。
Xie xie,Xie xie!他连忙说道。
她耐心地丝毫不嫌麻烦一连倒了三次,表情始终那么怡人。带着微笑把水递给他。
Xie xie,Xie xie ! 那位外国旅客再次用生硬的中文说。
Do you speak only“ xie xie” in Chinese。她俏皮地说。
I can speak “wo ai ni”.。谁也没想到,那位外国旅客竟然这样说。
周围的旅客都笑了。没有丝毫恶意,只是这个小插曲太有趣了。
她的脸蛋红红的。她笑起来有一个小酒窝,小小的,像一颗散落的珍珠,晶莹而美丽。她的笑容娇羞又带点纯真。那一瞬间我的双眼有些模糊,这样的女孩太少见了。打扮精致、服饰昂贵、言语老到、处事独立的职场女性越来越多。而她就如邻家女孩般亲切。我甚至有些嫉妒那个外国人的话了。
有时很多朋友聚会,说一些黄色的小段子。在座的女性也会听之坦然,甚至有时会评论评论。在这个时侯男女平等被充分体现。于是很多语言已无性别区分,不知这是幸或是不幸。但我的耳膜却时常被震动。我更喜欢有女人味道的女人,喜欢看他们优雅极了的举动和听那些温言软语。我的耳朵便会愉快地工作起来,我的眼睛也会发出爱慕的光芒。我就靠着极少极少的女人的优美充实我的全部感官。
就像此刻我的表情是如此愉悦。我把身子向后倾了倾,更踏实地靠在了椅背上,以便自己能用一个更好的角度欣赏她。
小姐,给我加杯可乐吧。我转动了一下手中的杯子,在她从我面前经过时说道。
好的,马上拿来。她轻盈地转身而去。衣袖挥动间我闻到了一丝淡淡的香味。幽然的诱人的味道。
马上拿来。我在脑海里玩味着她的话语。她的语言非常规范,听得出来她训练有素。一般我们会听到,好的,请稍等。可同样的意思不同的表达听起来的感觉是如此地不尽相同。“请稍等”会让我觉得受重视的程度还不够,可“马上来”则不同,即使晚一会儿我也觉得她已经尽力快了。
我想,我有些着迷了。
先生,您的可乐请慢用。她轻声说。
在她将要给我放在小桌板上的一瞬间,我抬手去接,可乐洒了,顺着桌板一缕水线湿了我的裤子。我看到她的脸颊又红了,真的有点像水蜜桃的颜色,那绯红垂涎欲滴。我很想亲吻一下她的脸蛋。
真对不起先生,您看今天又不是泼水节,我怎么就把水洒在您身上了。她急急地说道。
我笑了。对一个如此可爱聪明的空姐,我连一个虚假的生气的表情都做不出来。
她拿来了两块干毛巾两块湿毛巾要帮我擦拭,可那被水洒的部位却让她有些尴尬。她的脸又红了,脸上的歉意也更深了。她的表情让我很享受。我伸出手把毛巾拿了过来。她弯下腰再一次致歉。我注意到她戴得耳环很有趣,一边是Yes一边是No。她清新的头发的味道传到了我的鼻子里,她的短发丝丝分明,蓬松却很安静。
小姐,这些印记估计是擦不掉了。你给我留个电话吧,洗衣费由你来支付。我若无其事地说。
她连忙点头,从围裙里掏出了小便签和笔。她的字写得秀丽而飘逸,非常与众不同。
不会是空号吧。我知道我的话语有些不怀好意。
不会不会,这是我的手机号码。她惶恐地说。
我没再说什么,轻轻闭上了眼。我想我的内心已被喜悦膨胀着,我需要独自回味一下。我知道她还站在我的面前,我知道有些旅客在看我。可我担心睁开眼,得意的表情会被五官流露出来。我深沉地享受地闻着她的气息,这味道令我怦然心动。我再无法抗拒她明亮的眼睛。
可她还没走。
先生给您一根牙签。她轻轻地对我的邻座说。
我能体会到我邻座先生表现出来的愕然。他从未张口要过牙签。只是有一个小小的细节曾发生过。她收餐盘的时候,我的邻座在把餐盘递给她之前,几次想把餐具袋里的牙签拿出来,费了好大劲拿出来却又掉在了地上。没想到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返回后厨房又找了一根新牙签送了过来。接受她的服务真是一种贵宾的享受,在她那里每一个人都受到了very important passenger 的待遇,很小的一件事,却让人感到很受重视,心里很温暖。
谢谢。我能想到邻座的先生怎样被感动了。我听到他的双手搓来搓去,却始终没听到他打开牙签纸的声音。
我的鼻子感觉到她已走了,因为清新的味道渐渐远去了。我大脑中的每一根神经此刻都很紧张,有的在得意。有的在想象。有的在回忆。
刚才上飞机时,天空中下着瓢泼大雨,那雨不像是从天空中滴落下来,倒像是从天空中倾倒下来,只消探一下头就像是刚刚从游泳池里钻出来一样。这架能坐89人的BAE—146飞机显然有些小,飞机门的高度使它不可能靠廊桥。登机时所有人的目光里都是踟躇和无可奈何,只有两位拥有防紫外线遮阳伞的女士走上飞机,更多的人在摆渡车里犹豫。
这雨实在太大了。
可一个清瘦的身影出现了,一位空姐借了一把遮阳伞从飞机上下来了,把摆渡车里的旅客一位位往飞机上护送。
有几位男士忍不住了,躲开她的伞跑上了飞机。
这场面实在是太令人感动了。
她尽量把伞向旅客这边倾斜,自己的身子被暴露在伞外边。身上的制服在送了两个人之后就彻底湿透了,衬衣粘在了胳膊上,鞋子已经成了雨鞋,能听到水在里面咣荡的声音,裙子的下摆在滴水,额前的发丝一缕一缕地贴在脑门上。
风很大,她的手用力把持着伞。风雨中摇摆、难以把持的雨伞就像水中动荡的浮萍,凄清。潋滟。散发着久违的芳香。
我的心疼了一下,这样的女孩令人钦佩啊。她不接送没有人会说什么,因为大家都能理解,可她却用行为给我们书写了一个大大的人字。
雷锋被伫立在美国的大学校园里,可并不证明优秀的品德也已出口。一个清瘦美丽的女子不就在用她的一举一动诠释着乐于助人的品质吗。
她的行为如同一株简朴却散发着清香的植物,不知姓名,持久的香气却让人无处可逃。
直到送水时,我仍能感觉到她的制服是潮湿的,因潮湿而起的褶皱使制服显得不那么平整。把湿衣服穿在身上,粘粘的感觉一定很不舒服。可她的表情是那么轻松、动人,以至很多人忘记了她的衣服还是湿漉漉的。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聪明。善良。灵异。美丽。
我微微睁开眼睛,视线中却没有她的身影。我很想四处张望寻找她的飘忽、散发着清香的身体,古怪的自尊心却让我依旧不动声色。
这时我听到她跟一个小女孩在聊天。那是一个无人陪伴的小旅客,她胸前那个心形的无人陪伴标识牌证明了这一点。
民航的服务非常超前,许多新的服务理念和举措都是从民航推出来的。邮寄无人陪伴儿童,使这些可爱的孩子成了客舱中的风景。客舱中不间断有人巡视的承诺,使我总能看到这花朵一般娇艳的面孔。
阿姨,飞机起飞时为什么要先走一会儿。
你是说起飞之前,飞机在跑道上滑行吧。
对呀,为什么不在原地起飞。
就像跳远之前的助跑,滑行是为了更好地起飞。
可我们在跳远前还要这样一下,小女孩把双臂摆动做了一个起跳前的振臂动作。
我笑了,他们的对话太有意思了。整个航程中我都若无其事地用目光追随着她。
我贪婪地看着她在客舱中忙碌的身影。
客舱中开始下降广播了。她认真地检查每一位旅客是否系好安全带、扶直座椅靠背、关闭个人电脑、打开遮光板、收起小桌子、关好行李架。她的检查一丝不苟,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我主动打开遮光板。我惊愕了,我看到窗外通红通红的火光,在发动机上。窜动的火苗如狼的饥饿的舌头一般,带着凶狠的味道。
强烈的色彩震撼着我。
发动机着火了。我在客舱中大声喊。
顷刻间客舱沸腾了,有人哭了,有人大声喊叫,呼叫铃声响起来。
不要慌,大家不要动。我果敢地喊道。可我的声音却淹没在大家的恐慌之中。没有人可以安静,没有人可以这样毫无准备地感觉死亡。
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坚毅而不容质疑。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刚刚接到机长通知,由于飞机发生机械故障,决定采取陆地迫降,机组的全体人员经过了严格的训练,请听从我们的指挥,我们将尽最大努力保证您的安全。
客舱里的尖叫声稍稍有些弱了,我看见她的目光非常坚定。
这时她大声用口令和动作向旅客讲解每一排旅客从哪一个门脱出,她的脸上我看不到丝毫的慌乱,手势有力,口令明确,她的稳定将一些人震慑住了,旅客很听话地重复着自己脱出时的位置。
先生您愿意做我们的援助者吗?她走过来。
我点点头。
你换一下位置坐到第一排,飞机停稳后你协助我打开机门,然后第一个跳下滑梯,组织旅客往风上侧也就是机头方向跑,离开飞机大约一百米,您听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
请您重复一遍。
我迅速复述了一遍她交代我的任务,坐到了第一排。
很好。她又走向另外一名男士。
客舱里有人打开行李架,她奔过去关上。
请大家把耳环、胸针、眼镜、手表等尖锐物品摘下来。
请大家跟我学,在飞机发生冲撞时做这种安全姿势。
我把头低下模仿防冲撞姿势,我的牙齿在咯咯做响。虽然我的表情还够冷静,可所有的肌肉和骨骼已不受我的思维的控制,在离我很远的地方,颤抖。惊悸不安。
她把这一切安排得有条不紊,她的镇定感染了许多人。大家像小学生似的按她的要求做着这些步骤。而她,就如海中间漂浮的一个救生圈,虽然孤单,可却承载着希望。
求生的欲望使每个人都顺从地听她的指挥。她的行为和表现赢得了大家的信任。
飞机开始剧烈抖动,快速下降带来令人窒息的眩晕,空气中像是有毛絮飘舞,我的身体已无法靠在椅背上,猛烈的撞击使我感到安全带系得太松了,可我已不可能伸手拽一下带子。
低头!弯腰!全身紧迫用力!Brace!Brace!她的声音响亮地闯进我的耳膜,我这才意识到应该做她教过的安全姿势。
轰然的一声巨响,飞机像是撞在了什么地方。
客舱里凄厉的尖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
我的头受到了重物的挤压,眼前只有一片烈焰,刺眼的红色,我像是被什么带领走到了一个奇怪的空间,我感到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整个飞机已经残缺不全。周围布满杂草和繁盛的树木,飞机撞在山上了。
眩目的绿色和触目的红色。
我的胃部开始有呕吐的感觉。我从未看过如此强烈的色彩对比。
生机盎然、旺盛茂密的绿色植物。温热涌流、赤红刺目的红色鲜血。
我感到疼痛,腿被压在了座椅下,我抽不出来,腿也没了知觉。
又是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濒临死亡的绝望如苍茫的暮色一般不由分说地向我袭来。
我看不到蜿蜒、通向生存的道路。
我无力地挣扎着,却拿不出本属于我的腿。
我看到她跪在地上大声呼喊,往这边走,快!快!爬出去!Move fast!
她拼命将一个个旅客向外推, 她冲我喊,快点走,往这边。我使劲地用力,可却抽不出腿。
她爬了过来帮我。她指挥另一位旅客一起帮忙,我的腿终于抽出来了,腿上的肉朝外翻开。如一朵凄清绽放的花朵,新鲜而迷离。
把他拖出去。她命令一位旅客。
走。走。我大声对她说。
往这边来!往这边来!她沙哑地呼喊。
我的身体越过很多障碍被向外拖着,树木的枝条在我的脸上肆虐地划过。我看到凛凛的鲜血,却感觉不到疼痛,我身后她的指挥大家逃离飞机的身影渐渐模糊,声音渐渐微弱。
带上她。带上她。我不断地说。
又是一声巨大的爆炸声,飞机已成为了一片火海。
带上她。带上她。我的声音被淹没了。
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我的眼泪流了下来,她还在里面。
还有人。我拼命喊。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清冽的泪水和着鲜血模糊了我的视线。
还有人。还有人。我的嘴唇翕动着,无法停止。
再次醒来时,我躺在医院里,我的脸上满是泪水,渗进伤口里,蛰得脸有些疼,可还有一个地方比这里更疼,那是我的心。
她原本可以生还,但她选择了留下,为了救助更多的人。
没有她的指挥很多人不可能活下来,是她用瘦弱的身躯指给大家脱出的位置,命令大家互帮互助。
我的头一阵阵剧烈地痛。我不能回忆她帮助我们的情形,因为那是一个摧人的片段,我的眼泪从不轻易流下,可现在只要一想到她,我的泪水就无法抑制。
先生您愿意做我们的援助者吗?她走过来。
我点点头。
你换一下位置坐到第一排,飞机停稳后你协助我打开机门,然后第一个跳下滑梯,组织旅客往风上侧跑,离开飞机大约一百米您听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
请您重复一遍。
这些语言,这些片段。像一杯毒酒烧灼着我。欲罢不能。这是她最后对我说过的话。
她像一株丁香长在我的心里,终日散发着疏离的清香。曼妙起舞。
先生,您的可乐请慢用。那滴着水的裙子。一边是Yes一边是No的小耳环。她笑起来有一个小酒窝,小小的,像一颗散落的珍珠,晶莹而美丽。
我找不到她留给我电话的那张字条。
在我心里除了记忆,没有其它。
飞机经过四次爆炸,每一次她都经历。
飞机上共有382人,有47人生还,在世界空难史上这都堪称奇迹。
可我和所有生还的人都知道,没有她我们不可能生还,那条通向生存希望的路是她指给我们的,活着的信念是她灌输给我们的。
而她留在里面没有出来。
她被评为烈士,她的行为有目共睹。
可我拿什么纪念她,只有凌乱的,漂浮的记忆。
在深夜我慢慢咀嚼。
我的泪水汹涌地湿了衣衫,我真的了解了最后发生的事情,内心释然,所有的卷曲和缠绕都已舒展。
因为她还活着,在记忆里。
我看见她振着双臂竭力飞翔,一下,又一下,非常用力,但节奏明确。我看不见她的脸庞,只是听见她低声说,芷扬,天空,好冷,好冷,然后声音渐渐微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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